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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能代表一级政府吗?你还是党领导下的一级官员吗?”见刘书记摇头晃脑的胡搅蛮缠,把一件事故的瞒报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偷换概念,把个严肃的辩论变成街头斗嘴。刘副局长不觉怒不可遏,抓住刘书记言语漏洞,辟口问道:“我们作为国家设立的一级监管部门,对一件瞒报事故,怎么就不能进行调查追究了?为什么一调查追究,就是不合理了?”
“你有权利调查……”被抓住了漏洞,刘书记一时语塞,觑眼四下环顾,稳定一下情绪,举起手头一叠档案,大声说:“我们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两年前三号矿的特大事故,我们不属于瞒报。你刘副局长口口声声要给我们定性为瞒报,究竟是何居心?”
“胡说八道。”刘副局长猛的一拍桌子,在刘书记住口的一刹那,激动地站起来,捏了一叠材料的左手不停在颤抖:“我们是何居心?你听着——你们的矿业公司成立于1985年,当年死亡1人,重伤1人……1993年死亡7人,1994年死亡3人,自你们矿业公司成立十年来,总共死亡27人,重伤14人。这些血淋林的数字,那一点能说明你们还重视安全生产,并且把矿工的生命放在第一位?啊?”所有参加会议的人,此时都被刘副局长的一声质问震的惊呆了,整个会议室里一片沉寂。刘副局长怒火中烧,义正词严的怒斥道:“还说你们引入了司法监管,并且对责任人做了行政撤职的处分?一派胡言。据我所知,造成两年前死亡七人的特大事故的责任人,如今就是你们的矿管委主任。对此,你刘书记又做何解释?”
一声怒喝,犹如平地惊雷,让刘书记这才领教了刘副局长的真正峥嵘,内心为答应参加这个辩论后悔的无以复加。从接到战书那一刻,史可平曾经规劝过刘书记不要应战。史可平认为,既然刘副局长已经占据了正义立场,刘书记如果应战,在众目睽睽之下,败则是自取其辱,胜则有仗势欺人之闲。况且有记者现场采访见证,一旦被对方抓住弱点穷追猛打,失败之余,漫天舆论的口诛笔伐,将对C县政府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但刘书记自以为是,认为自己光明正大,没有什么不可面对的。此时,史可平倾听着刘副局长中气十足的洪亮声音,知道胜负已定,接下来自己面对的将会是上级部门的行政问责。自己因为城门失火,殃及池鱼,面临的恐怕是灾难性的行政责难——撤职查办以及司法调查。至于以后,史可平已经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史可平不由得闭上了眼睛,耳畔传来的是刘副局长气势汹汹的怒斥和质问。
“在座各位,从这些数字可以的知道,C县矿难事故死亡人数是呈上升趋势的。”看会议室里鸦雀无声,已经坐下的刘副局长复又站起,单手食敲点着桌面:“哪我要问,你们是怎么重视安全生产的,你们又是怎么把矿工的生命放在第一位的?啊?”
刘副局长一连声的怒喝,宛如爆炸后的沉寂,震的会议室里寂寥无声,一派宁静。
在刘副局长怒声辄止的霎间,一片沉寂里,刘书记逐渐恢复了思路。他知道,这个时候千万不能示弱。一旦示弱,在对方咄咄逼人迎头痛击中,那么县委县政府和自己,将陷入百口莫辩的严重危机中。所以,即使强词夺理,这时候也不能在气势上输了。调整了一下情绪,刘书记徐徐反击:“通过近两年的安全投入,事实证明,我们这两年的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是下降的。而且,两年前的特大事故以后,我们C县矿业系统再也没有发生类似的事故。那么,我就要问一问,刘副局长,你为什么要把十年的事故拉在一起,笼统的认为我们的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呈上升趋势?我还要问,全国,全省各类矿山事故比比皆是,有些事故动辄死亡几十上百人,并且连连发生,我们没有发现你们安监局有任何作为,为什么要抓住我们C县的一起时过境迁的事故穷追不放呢?啊?”
刘副局长明白,刘书记看似胡搅蛮缠的问话,其实是点到了整个安监部门面临的现实。想想也是无从反驳,只好沉默下来等待刘书记说下去。
“天底下,就你刘副局长会个算术,心怀叵测,把十年的事故捆在一起算计,然后得出一个,事故发生率和死亡率大步上升的结果,是否有存心不良的初衷呢?”恢复了思路的刘书记讲着讲着就有了气势,他乜斜了双眼,口气又刁又蛮。拳头敲击着桌面,嘴角充满了蔑视和嘲讽,反口质问:“如果说,你刘副局长是为民执掌正义,可全省发生了多少事故,死了多少人,也没有见你挺身而出,为民呐喊;既然你们对多少特大事故都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那为什么又要对我们C县、已经过去两年的事故抓住不放呢?这些,让我们认为,你刘副局长存心不良。我还认为,你就是公报私仇——没有什么嘛,不就是酒桌上涮了你刘副局长的自尊吗?为了给自己讨回公道,犯得上动用公共权利吗?何必呢。刘副局长,你要真觉得咽不下这口气,我刘宝怀现在就给你道歉?”
刘书记一番侃侃推导,在反口质问了安监部门的失职同时,又把刘副局长的个人计算反驳的一无是处。一片讽刺挖苦里,直接用了‘算计’这样的词语,口词刁蛮犀利,把焦点直接引向刘副局长的个人品质问题。合盘托出酒桌上的矛盾,毫不留情的指出,是刘副局长挟私报复。
刘书记强词夺理的话,直接攻击个人品德,一下子,把刘副局长逼向了死角。刘副局长不禁恼怒万分,脸色霎间变得通红,羞愤中胸部急促起伏。其实他也清楚,就这样时过境迁的事故,是不可能把C县的官员怎么样的。但自从云南回来后,死亡矿工家庭生活的悲惨,让他于心不忍,自发感觉必须要给这些亡灵说句公道。之所以召集记者,和刘书记当面对话,也是没有办法之后的选择。目的就是制造一种声势,提高大家对矿山安全的重视意识。但这个刘书记太可恶了,绕开矿山安全不谈,专一攻击安监局的软肋。口气刻薄刁钻,矛头直指自己的为官人品。不由得刘副局长义愤填膺而又羞愤交加,颤抖了手指向刘书记,竟然说不出话来。
白县长眼见刘书记撇开主题,专肆攻击个人,整个局面已经闹僵。由于记者在场,担心双方再说出什么没有原则的话。便站了起来,要求工作人员请记者离开。但那些记者那里见过如此精彩的对话,正是大开眼界的时候,那里就肯里开,全然不把工作放在眼里。
“不要走。”就在工作人员和记者拉扯时,刘副局长大吼一声。所有人一时愣了,都回过头来盯着口歪眼斜的刘副局长看。一时,会议室里又有了片刻的寂静。
许久,刘副局长已经控制了情绪,指示人员把一盒录像带放进播放机。当电视画面出现死亡矿工家庭情景时,刘副局长声音里一派悠远悲凉,喑哑说道:“是的,刘书记,你没有说错。当初,就是因为酒桌上你侮辱了我,我才决心搜集证据,想利用手中权利,折煞一下你们。我想让你刘书记也难受难受,可等我到了那些死亡矿工的家里,我所看到的一切,却让我自己难受不已。那是多么的触目惊心和震撼,我没有想到,人的生存竟然到了这样的田地。儿子矿难死了,他的老母亲麻木到了无动于衷。父亲矿难死了,妻子改嫁,留下两个孩子相依为命。他们没有上学读书,吃的是芋头,住的是四面漏风的房子,就是这样的生活,竟然还有人羡慕他们。他们正是上学读书的年龄,也是需要父母照顾玩耍成长的年龄。……当我们考虑怎样给自己的孩子补充营养,讲究吃穿时,他们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你们看到的录象,就是我们实地拍摄的,这,就是那些死亡矿工的家。还有这些照片,你们都看看。这,就是他们真实的生存境况。”
电视上播放的是四川、云南、贵州几个死亡矿工家庭的悲惨生活。众人被看到的情景震惊了,心头不由产生深深的震撼,看到最后无不唏嘘感叹。在一片压抑的沉重里,刘副局长苍凉的声音抑郁悠远,画外音般扩充着这份悲哀:“他们的父亲死了,留给了他们的是拿命换来的几万块钱。就是这样的生活,竟然被人羡慕,无非就是手头有父亲拿命换来的几万块钱。我不知道,我们应该为他们有几万块钱而庆幸呢,还是为他们失去亲人,没有童年的乐趣,陷入生活的悲惨境地而悲哀呢?”
“你们可以说我个人品德低下,公报私仇。但我相信,凡是有良知的人,当你看到这一切时,你是否还能无动于衷。我今天之所以要以对话的方式,和你们讨论矿山的安全生产,就是想通过这些,让大家在大力反对发展经济的同时,能够更多的关注那些无辜的生命。没有人反对发展经济,可发展经济不能拿无辜穷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我请你们看看,请你们想想,每次矿难,死亡的都是些什么样的人啊?”刘副局长说完,仿佛又回到了云南满镇那个悲惨家庭,内心苍凉悲哀的不能自己,眼角已经有了些须的泪花。把手头的一叠照片推向前,长叹一口气,盯住蒙胧的电视画面陷入久久的沉默。
刘副局长的话,引起了白县长的共鸣。他是学哲学和经济的,也是管理着一个大县的经济,深知其中的利弊。解放初期,国家底子薄,早期为了发展经济,不惜以牺牲全体农民的利益来谋求发展。所以,在整个经济力量储备阶段,中国农民为国家做出了极大贡献。等到经济发展到一定程度,工业经济又必须升级换代。工厂企业纷纷倒闭,工人大量下岗,由此产生了新的社会问题。为了解决新的发展瓶颈,国家只好再一次的牺牲农民的利益。而农村膨胀的劳动力,在自身土地难以生存的境况下,只好向最恶劣的社会生产环境转移。因此,在中国最危险最艰苦和最肮脏的社会角落,垂死生存的是那些从农村漂流出的农民大军。伴随而来的死亡,就只能是被主流社会忽视的农民工了。
但这些深层次问题,关系到社会体制的弱点。一个政府官员是不能公开宣讲的。
现场气氛极度压抑,有低头沉思的,有面面相觑的,都在一片沉寂中煎熬。刘书记自己其实也有满腹苦水。自他上任,全县就有一万多下岗职工生活没有着落。几年来,通过大力发展矿业经济,基本解决了下岗职工的安置,经济趋势也向好的方向发展。但凡事有一利就有一弊,发展经济解决了一部分人的生存,却带来另外一部分人的生存困境。但是,现实的体制,是不允许他这个县委书记对此做任何解释的。可眼前的录象和照片仍然深深震撼了他的内心。刘书记本身就是从农村当兵走出来的,骨子深处对农村农民有着先天性的同情。想起自己从部队提干,又经历了一场生死战争,侥幸活了下来,才有了今天的位置。而中国其他亿万农民却未必有自己这么幸运,只能继续艰难的挣扎生存。想起这些,一时之间,刘书记自己不禁有些五味杂陈。
就在现场气氛沉默压抑的将要爆炸时,谁也没有想到,刘书记缓步走了过去,在刘副局长面前立定,深深弯腰向刘副局长一个鞠躬。语气中充满歉意,诚恳的说:“刘局长,感谢你的教导。是我错了。”
“刘局长,我向你诚恳道歉。”不待刘副局长开口,刘书记接着说。然后转过了身慢慢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