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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垂死的老人议论往事,隐然怀念着既往击天振翅的豪情,但更多的还是故作淡然,难掩悲慨。
李珣暗叹一声,适时插言道:“罗摩什怎么想到与我宗结盟来着?”
阴馑瞅他一眼,道:“也不是只拉拢本宗,据那老小子说,战魔宗、落羽宗甚至包括极西瀚海的大千光极城,都在近两日入了伙,正磨拳擦掌,挖那宝藏呢!”
以李珣此时的胆色也为之倒抽一口凉气:“大千光极城也就罢了,战魔宗在东北、落羽宗在东南,又来凑什么热闹?如此,此界邪宗岂不是给囊括大半?”
“还不止!更远一点,无心宗已派出人去接洽,便连一斗米教,似乎也有意向来着。”
“好气派!”
李珣赞叹一声,反倒平静下来。
不管新扩张的西联向心力如何,相较于之前一盘散沙的局面,正邪双方壁垒分明,倒也清楚明白。
水镜大会上力主的诸宗盟会,甚至算是不成而成,剩下的宗门,只需要各自站队、表明立场便行了。
但同时,幽魂噬影宗便处在一个相当尴尬的位置,有很大的可能被其它宗门孤立。
这对一个曾经执掌邪宗牛耳的强势宗门而言,无疑是绝大的耻辱。而罗摩什一句话,又将宗门的尴尬转嫁到李珣一个人身上,更糟糕的是,“血魔”的身分,让转嫁变得顺理成章,谁都说不出错处。
转过几个念头,李珣仍维持着姿态的稳重:“宗主回绝此议,百鬼自然感激……”
“有什么可感激的,宗门沿续,从来不是图一时之快的买卖。若连这个都看不透,还做什么一宗之主。”冥火阎罗阖起双眼,虽是腹语,其中也有着掩不住的疲惫。
李珣聪明地保持沉默。听冥火阎罗低声说话:“不求谋万世之基,只要自家选的后人,看得顺眼、信得过去,也算是极了不起的成就。只是,便是这般,也不容易……”
“虽不容易,宗主此时也应该有了决断才是。”
冥火阎罗也不睁眼,微微抽动嘴角:“决断?两眼一抹黑的时候,决个鸟断!”
李珣微怔,旋又笑道:“此时局势已经明朗,怎地……”
“明朗?”
冥火阎罗翻开眼皮,瞥他一眼,“你说的是哪门子明朗?”
明知病痨鬼在套话,李珣也不在乎。
在明白罗摩什那批人在打什么主意之后,若他还不表明立场,只会落得腹背受敌,全无着落。
稍一顿,李珣便回应道:“宗主明鉴万里,自然明白。碧水君图谋宗主大位,引接外援。若先前还不明晰,此时便能看出,除了西联,再无其它可能。
“罗摩什提出的条件,固然事关仇怨,却也暗合碧水君的立场;另外,也能作为西联插手的理由。”
冥火阎罗不动声色地嗯了声:“不错,早在十年前,碧水便和褚老儿勾勾搭搭,后又经他介绍,与罗摩什扯上关系,顺理成章地和西联打成一片,如今倒是握得一手好牌。”
所谓褚老儿,便是毒隐宗的现任宗主褚辰,是个相当低调的老狐狸。
闻言,李珣略有些吃惊,刚刚对病痨鬼“明鉴万里”的评价,竟出人意料地合适。
虽说这几年他的身子骨越来越差,但消息之灵通、情报之准确,可令很多人汗颜。
正想着,冥火阎罗忽又道:“碧水如此……阎鸳呢?”
阎鸳便是阎夫人的名字,冥火阎罗如此称呼,其中意味儿颇值得推敲。
不过,既然打定主意站稳立场,李珣也就不再多耗心思,淡然回应道:“夫人与碧水君不同。碧水乃因人成事之辈,偏又性情刚愎,自以为是,借西联之力,也许有望升位,却绝对抵不过罗摩什、七修、褚辰等人,宗门未来可虑。而夫人心思缜密,见事周全,只是实力稍逊,不过……”
他稍稍一顿,旋又斩钉截铁地道:“若当真是夫人接位,百鬼愿全力护持,维护宗门基业。而若碧水成功,我势必不能与之两全。碧水之流,焉能逃过我的手段?”
前面什么都是虚的,且不乏胡言乱语。只有这完全符合他本身利益的表态,才真是掷地有声,一语定性。
他干脆的表态,出乎室内两人的预料。
阴馑游丝般的目光在他身上环绕数周,好半晌才消去。冥火阎罗也勉力偏转头颅,盯视过来。
室内稍静,病痨鬼才用腹语道:“你能这么想,自然最好……”
说完这句话,便再没了下文,只有枯干的手指,敲击扶手,发出“笃笃”的浊音。
看得出来,冥火阎罗心中也颇不平静。李珣抿住嘴,任单调的声音一直持续。
好半晌,病痨鬼方再度说话:“阎鸳为主,由你辅佐,正如当年,我与鬼师弟所做的一样。这本是我所能想到的最稳妥的法子……只是,我却没想到,仅过了数月,你就翻出个‘血魔’的幌子来,嘿,碧水正想睡觉,你送个枕头上去!”
这话什么意思?
反悔了?
正奇怪的时候,忽见冥火阎罗大睁双目,深陷的眼眶中像是燃起了两团火焰,令人望之心惊。
火光很快就熄灭了。
冥火阎罗又回到半死不活的状态,但在他胸口上方,却突兀地现出一面半圆形的铁牌,黑沉沉的,其上缕刻的花纹却显出暗绿的莹光。
“这是……鬼门印?”
李珣还有点儿不确定,冥火阎罗却长长吁出一口浊气,腹语发音也越发沉缓低弱。
“宗门大典在即,各处禁法布置都需要检查修整,你既然精擅此道,便把此事揽过来吧。此印便是调派资源的信物……”
如此布置,与托附何异?
李珣惊讶之后,也不推辞,应声接过印信。
冥火阎罗也不看他,只是睁眼望着灰黯的屋顶,忽然笑道:“阎鸳有你襄助,碧水之流,确实不放在她眼里。所谓身后事,当然要寻一个长命的人物,这点,你做得很好。
“其实,血魔的身分,你暴露了也好,至少能助你决断。若非如此,我心中终归还有个死结,无法解开。”
他又喘了口气,稍做休息。
李珣不动声色,静静聆听。
“身兼三个身分,无论如何都免不了机心权衡。你天生便有这方面的资质,想必是如鱼得水了。不过,机心如丝,抛出去时轻飘飘,抛得多了,只会把自己纠缠进去。所谓快刀斩乱麻,便是对应于此,可真挥出刀去的,能有几个?
“当年,鬼师弟便曾劝我:个人也好,宗门也罢,权谋之术过甚,便如五音五色,乱人耳目,偏又欲罢不能,与走火入魔无异,唯有脱身出来,方有大作为。
“只恨当时,我身在局中,若非是劫雷轰顶,犹自不悟!你能借血魔之事抽身,且更增果决,这很好……”
他已经说了多个“好”字,话音却渐不可闻,眼睛仍然大睁,怔怔出神。李珣有些疑惑,转头去看阴馑,却见老太婆嘿嘿冷笑─
“当年你为了一己之私,不设个接班的人物,弄得宗门弟子无所适从,现在再后悔有什么用……权谋、权谋,为权之谋,你既要掌权,就免不了这个下场。要悔过,等到了地下,向列祖列宗分说吧!”
这话是相当重了,冥火阎罗闻言,已无半分活肉的面颊抽搐几下,分不清是笑是哭。
阴馑叹了一声,摇着头,慢步走出内间。
李珣又等了一会儿,见冥火阎罗已没有说话的意愿,便不再多言,起身退了出去。
外间,阴馑枯坐在榻上,见他出来,混浊的眼神扫过。李珣心中微动,却也不多说,行礼之后,便要离开。
哪知老太婆忽地咧嘴发笑:“百鬼小子,你且停下,我给你说件事。”
李珣停下身,颇恭敬地回话:“阴长老请说。”
“老太婆说的,其实你也应该知道。”
阴馑笑眯眯地道:“上回冥火就说过,论眼光,小雀儿是比碧水强得多,这做宗主啊,要的就是眼光、谋算,至于自身修为,马马虎虎也成,反正还有你护驾。
“可是呢,小雀儿赌性深重,那是不可救药,动辙便投入全副身家性命,这一点,你也要担待。”
“这个……自然。”
李珣当然听出来老太婆话里有话。
联想到阎夫人和古音的“暧昧”,他忽然感觉到,想要做出如此承诺,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不过,妖凤、青鸾的态度正有关键转变,古音如今自顾不暇,无论如何,最近他都会有些喘息的机会。
至于以后,那就再说罢。
不过,他的神情变化都被阴馑看到,老太婆老眼一翻,嘿然道:“当年,前面留下的欠债啥的,也等于是老一辈弄的烂摊子,临走前当然要吃干抹净,我都不急,你这小辈,操什么心!”
言罢,也不管李珣什么表情,她径自闭目打坐去了。
“吃干抹净?好大的口气。”
想到罗摩什、七修尊者、褚辰这一批人,再看看室内这两位老弱病残,李珣深切感受到,所谓“哭笑不得”的由来。
不过,这念头只在心头一闪,又被他掐灭。既然有志于做三散人之流的人物,他便绝不会忘记了,阴、血二散人的死因─“轻视”之类的心思,绝对要不得。
“也许,这二位还能弄出些惊喜来?”
带着这个心思,李珣缓步出屋,走出几步,才记起手中还拿着东西。
把那牌子抛了两下,深绿的莹光在昏暗的环境下闪烁。有了这个东西,鬼门湖几乎已可以算做是他的领域。
让一位禁法宗师,掌控宗门总坛的一切禁法布置……
这是信任么?
“左首三十步,侧移六步,三平脉。那边,熄脉轮,侧上移位,吞吐十息,等我过去。”
李珣嘴上说着,手中一点儿不慢,指尖轻挑,幽明阴火哧哧点燃,在雾霾中撑开一片空隙,周围安置的禁法如斯响应。
沙沙声中,十余步外,站着的三名弟子脸色发白,只觉得颈后有几十条长蛇蜿蜒扭动,随时会噬食上来。
“百鬼师弟,在修改‘阴蝮网’吗?”
数百年都是半大少年模样的鬼机在旁瞅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过来搭话:“两日来,宗门禁法已给修整了十七处,师弟固然是精益求精,可总是从细微处着手,整体效果可未见改进啊。”
李珣瞥他一眼,脸上露出笑容。
鬼机虽师承冥火阎罗,事实上却是鬼先生身殒之后冥火阎罗代收的弟子,姓氏也为“鬼”系,地位颇不一般。
由于牵扯到鬼先生,他和李珣的关系便非常微妙,在某些风言风语渐起的时候,更表现为莫名的亲热投缘。
而在李珣这方,也许是因其也有个“机”字,李珣也颇给他脸面。至少看上去言语投机,很有几个值得深淡的话题。
“由此及彼、由小见大,才算功夫……”李珣半真半假地应付着,忽地转眼瞥向侧方某处。
“宗门禁法,防外不防内,本就没什么修改的余地,我若大费周章,擅加改动,知道的也就罢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老子闲得没事,要宰几个同门耍耍!”
周围气氛立时僵滞,远处三个弟子中,终于有人撑不住,求饶道:“师兄……”
话音未落,李珣指尖阴火弹射出去,在三人身边一绕,附近择人欲噬的“毒蛇”阴气便无声无息地消褪。但在相反的方向,阴暗的丛林里,却响起一声惨哼,接着便是有人仓促远去的声响。
那人是碧水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