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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孝宽不动声色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如今天子年幼,大丞相以国丈之尊代为摄政,合情合理,除非尉迟迥胆敢起兵作乱,否则他不得不依令行事。”
话虽如此,然而韦孝宽到底屹立数朝而不倒,老奸巨猾,心里比谁都清楚,尉迟迥不仅野心勃勃,而且早就不满被杨坚压过一头。如今杨坚专权,挟制幼主,看似不可一世,实则已落人话柄,尉迟迥怎都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定会以诛奸佞、讨不臣的名义举兵割据一方,争夺天下。
杨坚此次之所以派他前来接替尉迟迥的相州总管职位,正是想要以他这老牌名将在军中五十余年所积累的赫赫声威压制尉迟迥,迫得尉迟迥不得不依令让位。
不过,他虽因佛门的关联而与杨坚亲近,但也绝不是杨坚的死忠,明知此行危机重重,还直愣愣地一头撞进陷阱,那可傻得无可救药。
所以,这一路上他一直尽量放慢速度,一边拖延时间,等待朝廷暗探传来邺城尉迟迥的具体消息,一边思索应对之策,最要紧是如何化不利为有利,争取在他时日无多的如今为杨坚立下大功,为子孙后代铺好晋身之阶。
忽地,韦孝宽花白的浓眉一动,侧耳迎着呼呼刮来的北风微微抖动,运功施展【地听之术】捕捉着什么声音,同时他身形佝偻,愁眉苦脸起来,眨眼间由威风凛凛的老将军变成一个有气无力的糟老头子,并且再次刻意放缓马速,已近乎于乘马漫步。
兵家要旨,在于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故此,历来统帅三军的高手大将为更早地感知敌情,多多少少都会修炼一一些类似【天视地听大法】的监视盗听之术,但究竟能够看多远多微、听多远多细,仍需凭个人的造诣及视听秘术的高明与否。
韦孝宽的【地听之术】本是军中秘传,五十年来苦修不辍已达出神入化之境,监听之时再不需趴伏在地面,亦可轻松捕获从空气和地体两方面传来的细微声音。
好一会儿,待他们绕过一座山丘,前方一队精骑映入眼帘,直迎而来。
韦孝宽目力强横,记忆非凡,识得为首那一员精悍武士乃是尉迟迥麾下大将贺兰贵。
隔着老远,贺兰贵就朗声呼唤:“可是上柱国韦大将军当面?”
“正是本帅!”韦孝宽沉声应答,驻马不前,心下却是冷笑:装腔作势,本帅一踏入相州总管辖内,恐怕行踪早已给尉迟迥掌握得一清二楚,你们会不识得本帅?
到了近前,贺兰贵麻利地翻身下马,半跪在地,“卑下贺兰贵拜见大将军!”
韦孝宽心念一转,也不下马,仅是探手虚扶一下,“不敢当贺兰将军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贺兰贵不以为忤,徐徐起身,掏出一封书信递给韦孝宽,“今后末将就要在大帅麾下效命,跪拜之礼理所应当……尉迟将军久候大帅不至,特派末将持其亲笔书信前来相迎,希望大帅加快行程,早日到达邺城与尉迟将军交接事物,好让尉迟将军尽早回归长安,与阔别已久的家人重聚。”
“好说,好说……”韦孝宽随口应付着,展开书信一观,果然不出他所料,信中尽是些没营养的寒暄话。
当下韦孝宽收起书信,使劲儿拍了拍裹在马靴里的小腿,发出砰砰闷响,苦叹一声,一脸为难之色,“不是本帅不愿意加快行程,实在是年纪大了,血气衰退,旧伤频频复发,一颠簸起来,就疼得本帅直抽冷气,哪里还敢快马加鞭?”
“原来如此……那末将就陪同大帅一路缓行。”贺兰貌似深信不疑,实则心里暗骂不已:老匹夫倚老卖老,当老子不知道你的功力?半年前你还出任徐州总管,在两淮打得南朝数万大军丢盔卸甲、闻风丧胆,一举攻占了淮南及扬州,现在你倒是装病装老起来?
韦孝宽不动声色,招手唤来两个沉稳剽悍的亲兵,吩咐道:“本帅旧患突发,疼痛难忍,你二人先行一步赶到邺城,照老规矩为本帅抓药……快去快回!”
贺兰贵瞳孔一缩,还来不及阻止,两个亲兵便应诺一声,快马加鞭,绝尘而去。
韦孝宽将贺兰贵神色间的细微变化收入眼底,顿时更加确定贺兰贵此来奉尉迟迥之命监视自己,督促自己北上邺城入套,不由暗忖:如此看来,这两个亲兵此去凶多吉少……不过嘛,倒也可借由这两个亲兵在邺城的遭遇试探出尉迟迥究竟是想扣留老夫,伺机劝降,还是想要直接杀了老夫?
此二者可有云泥之别!
慈不掌兵,混迹沙场五十余年的韦孝宽早已见惯了生死,更不是第一次拿部下的性命去试探敌情!
就在韦孝宽和贺兰贵各怀鬼胎地徐徐前进了数里之后,韦孝宽再次目光一动,念头急转。
不多时又有一队精骑飞驰而来,领头者竟是他的侄子韦艺,时任魏郡(下辖临漳周边十余县)太守,受相州总管尉迟迥节制。
“许久不见,侄儿煞是想念叔父!”
韦艺言语间一如既往地亲热,径直驱马与韦孝宽并骑而行,侧过身来。
韦孝宽也言笑晏晏地扭身与侄子抱了抱,使劲儿拍了拍侄子的后背,很是老怀大慰,“混小子,在尉迟将军麾下混饭,没少给他找麻烦吧?”
说着视线在韦艺神色间徘徊,似乎在打量他是否消瘦了。
韦艺谦逊道:“侄儿确实承蒙尉迟将军照顾良多。”
“是嘛……那待老夫见了尉迟将军,可得好生向他道谢!”
韦孝宽不动声色的应付着,心下则冷笑不已:这小子自幼就既蠢笨又胆小,如今做了一郡之主还是一点儿长进都没有,白白给尉迟迥骗得团团转,现在还敢联合尉迟迥坑害你老叔?等会儿看老子不揍死你这蠢蛋!
原来他刚刚一直留意韦艺的神色,正是希望韦艺给他打个眼色,但韦艺竟表现得一切如常,这在他眼中反而成了最大的不正常——就算尉迟迥全无异动,那他们叔侄重逢,也得交换眼色确认一遍,而不是像刚刚那样什么表示都没有!
韦艺不知韦孝宽的心思,还献宝似的拿出一个红木匣掀开,顿时药香满溢,匣里竟是厚厚一叠膏药贴,“侄儿知晓叔父腿上旧伤频发,此行特地带来了邺城名医精制的膏药,保证叔父药到病除!”
韦孝宽:“……”简直一巴掌拍死这个蠢蛋侄子的心都有了!
贺兰贵悄然手扶刀柄,目光死死盯在韦孝宽之前拍过的小腿上,眼中噙着丝丝冷笑,似要亲眼监督韦孝宽上药。
“还是你小子有孝心!”韦孝宽老脸堆出浓浓笑意,目光慈爱地看了看韦艺,左手接过装着膏药贴的木匣,右手从中取出一贴,然后也不勒马止步,只在马背上一旋身,凭着娴熟之极的马术,将那条患有旧伤的病腿稳稳伸向贺兰贵。
“还请贺兰将军搭把手,助老夫卸下靴子……”
“不敢劳大帅说请……”贺兰贵神色一轻,松开刀柄,双手分别去抓靴子的脚尖和脚跟,似乎当真想要助韦孝宽脱下靴子。
就在贺兰贵指尖即将触及靴子的一瞬,两人同时暴喝一声,脚底、手掌齐齐劲气狂涌,击在一起。
“蓬!”
整只靴子瞬间化作无数碎片迸溅四射。
贺兰贵给震得手臂酸麻,正自惊骇于韦孝宽的深湛功力,忽然眼前一花,一只红木匣子携着四帖膏药劈头盖脸地打来,忙不迭挥掌格挡,却不防一只古铜色拳头闪电袭来,破入他的掌影,狠狠击在他胸前。
“咔嚓!”
骨裂声响起。
贺兰贵身后衣衫砰然爆开,背心肌肤上浮现出一个血色拳印,整个人毛球般抛飞半空,不及惨叫出声就已气绝身亡。
电光火石之间,胜负已定!
韦艺及贺兰贵的三四十个亲兵还没反应过来,韦孝宽的二十亲兵已齐刷刷掣出兵刃,策马疾冲过去,对他们疯狂砍杀。
“啊哈哈……这点儿微末道行也敢跟老子较劲?尉迟迥亲来也不够格!”
韦孝宽狂笑着一拍马背,身形冲天而起,猎鹰般凌空扑向那些隶属于尉迟迥的精骑,一拳一脚无不打出猛烈劲气,将目标一击毙命。
等到韦艺噩梦惊醒般回过神来,周遭三十多骑已然死得一个不落,反而韦孝宽的亲兵连受伤的都没有!
韦孝宽凌空一个倒翻,落回马背,不屑道:“若是尉迟迥麾下兵马尽是这种烂瓜,那他的脑袋就是老子功劳簿上的啦!”
韦艺哆哆嗦嗦,“叔父这……?”
韦孝宽一巴掌将这不争气的侄子拍下马去,把光溜溜的臭脚捧到眼前,扭头喝令:“给老子找只靴子来!”
亲兵们立时去死人堆里一个个翻看靴子,似乎在找一只适合韦孝宽脚码的。
韦艺刚刚从地上爬起,就见韦孝宽撸起裤腿,麻利地从小腿上撕下一贴发黄的膏药丢掉,露出一个老树皮似的旧伤疤,又将之前拿在右手的那贴膏药贴上。
然后他一边在亲兵的服侍下穿上靴子,一边对着韦艺冷哼一声,“尉迟迥倒是比你小子有孝心,这膏药效力非凡,少说也得一两金子一贴!”
韦艺登时脸色涨红,羞愧不已。且不说这时代家族至上,要是让族里人知道他协助外人陷害叔父,定会将他家法处置,就说他之所以能出任这魏郡太守的官职,还多亏了叔父浴血杀场的军功荫庇……恩将仇报实在亏心得很!
亲兵们收拢了战马,很是有眼色地远远走开,在周围警戒。
韦孝宽抬手又给了侄子一巴掌,呵斥道:“老实交代,尉迟迥准备怎么对付老子?”
韦艺从地上爬起,低声回道:“尉迟大帅说要先软禁叔父,劝叔父共襄大业。”
“什么?”韦孝宽似乎没听清,反手又把侄子一巴掌拍倒,“再说一遍!”
韦艺更麻利地站起来,大声道:“尉迟大帅准备挟持叔父一齐举兵,诛杀杨坚。”
韦孝宽一脚将他再次踹倒,“你再说一遍!”
韦艺干脆捂着肿起来的脸窝在地上不动了,“尉迟迥准备拉叔父下水。”
韦孝宽冷笑一声,手掌一晃,一记隔空掌风砰的拍开韦艺的双手,再次扇在他脸上,喝问道:“再说一遍,尉迟迥准备怎么对付老子?”
韦艺:“……”欲哭无泪。
周围的亲兵们听见动静,个个大感牙酸之余,无不心有戚戚:大帅聪明绝顶,怎么偏偏有这么个蠢侄子……也不知道是大帅的幸运,还是他侄子的不幸?
韦孝宽双掌一握,骨节噼里啪啦一阵脆响,斜眼瞥了下贺兰贵的尸体,又看向侄子,“你要再不乖乖交代,老子认得你是我侄子,老子这【血煞拳】可认不得你!”
韦艺一个哆嗦,哭丧着道:“侄儿已经老实交代了啊……”
韦孝宽一脸恨铁不成钢,似乎硬生生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词,“尉迟迥是想骗老子去邺城,然后杀了老子,用老子的人头祭旗,起兵谋反……是也不是?”
韦艺刚想否认,忽然想到什么,立马小鸡啄米一样疯狂点头,“正是!正是……尉迟迥想杀叔父,继续侵占兵权,逼着众将一同起兵谋反!”
“终于开窍了!”韦孝宽皮笑肉不笑,探手一抓,韦艺就给一股柔和劲力隔空扶起。
韦孝宽最后叮嘱道:“记住,不管到了谁的面前,你都得咬死这个说法,否则就算老子不扒了你的皮,大丞相也得把你秘密处死!”
言毕一挥手,将韦艺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