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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基:“你要搞将在外不受君命那套,你就没有后援。你能撞下南天门,也会在日军的轮番冲击下消耗殆尽,牛师马师,多少个你不堪的家伙等着渔你之利。虞家一向桀傲,桀傲之人失势便趁宵小,你的家族也就什么都不剩。”
虞啸卿能看穿雾气一样地瞪着江面与南天门,日军的盲射炮火打得有点谱了,人们簇集在江畔,伤亡在增多,一直在增多。后来他转身对着唐基咆哮。
虞啸卿:“他说一天内虞师必须攻上南天门,否则他们必死无疑。我说四小时,四小时我在竹内的尸体上摆好虞师的酒桌!他掉头跟他的渣子兵说,四天。做好四天的准备——我很生气!我说军人不要搞这种讨价还价,尔虞我诈!他说——那时候我真想揍他——他笑嘻嘻地说。你本来就姓虞。他早就知道这是个没数的事情,他还是上去啦!”
唐基:“龙团长也算是号人物,若得生还,终成正果。”
虞啸卿:“我明白他啦。死啦死啦,我终于明白你了。这回我叫你兄长,可不是因为你就要死啦。”
虞啸卿很想哭泣。他是那种人,若哭了便不打算再藏着,他毫不遮掩地用袖子把眼泪擦干净。唐基拿出他洁白的手绢,对一个正哭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总是好办一些。
唐基:“攻击立止。眼看不惑的人,哪能没个委屈呢?但是虞侄,攻击立止。”
虞啸卿:“我已经站起来了!我坐下去的时候想的是,要么死,要么胜,可以倒下,不再坐下!”
他狂怒而暴躁地在滩头走动。偶尔会要杀人一样地盯着唐基,唐基不说多余地话,有人抉择,唐基等待。
虞啸卿:“攻击……!”
他抬起一只手,他盯着唐基。
唐基看着他,慈和地点着鼓励的头。
虞啸卿:“攻击!攻击!攻击!”他挥着手,在滩头地水柱和溅射的金属中咆哮:“攻击!虞家军!你们都不姓虞,可是跟着我这个姓虞的!攻击!三小时!三小时我们吃下南天门!”
唐基慈和地看着他,唐基点着头,唐基悠游地走开。
我们还在那里做着我们疯狂的作业。用喷火器和冲锋枪扫射每一条坑道。把手榴弹扔进每一个拐角,用炸药块炸塌岔道。砸烂我们所见的任何通讯器材,切断我们看得见的任何电话线,连最原始地通话管都被我们砍断。
简直是群魔乱舞。
死啦死啦亢奋地喊着他根本称不上口号的战斗口号,发着根本不算命令的命令:“干光它!烧死它!炸塌它!”
迷龙现在是当之无愧的敢死队长,他冲在最前边,马克沁的枪身缚在背上,他使用着他的轻武器。这家伙现在怪怪的,用轻武器冲杀的时候就红了眼,用重机枪的时候又变得冷得碜人,我不知道是不是那过重的份量给压地。
从一条宽阔的岔道里,日军的嘈杂汹涌而来。
死啦死啦:“烧死它!炸塌它!”
我们闪开身子,让我们一直用身体保护的汽油桶何书光出现,那家伙往里喷了一家伙,我们又把他护住了。一个兵狞笑着把炸药包扔进了那一甬道的火焰。
那个兵:“要炸啦!要炸啦!”
他提醒我们倒是提醒得好,可那截岔道就在他脑袋上塌了下来。
死啦死啦:“倒霉鬼!”他抹了把脸,把一张鬼脸抹得更加满脸花,他向前方地坑道挥舞着他的两枝短枪:“吃他娘,穿他娘!开了大门迎闯王!闯王来了不纳粮!”
我们就疯子一样地往前涌。
我们在枪焰和爆炸中搏杀自己的命运。我的团长和我们的师长曾把现在的疯狂演示过无数次,演得快把对方真给劈了,这一切让我们迄今还在占着便宜。南天门现在耳目失聪了,南天门现在是个瘫痪的巨兽,如果它仍然如臂使指,我们早被碾死。
前方的机枪爆响,那是坑道里用沙袋匆忙垒的一个工事,冲在前排的三个人一头栽倒,迷龙站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可还站着,一发子弹甚至是打中了他缚在背上的马克沁,造就的一发跳弹直接命中他身边副射手的侧颅一可他他妈的就还是完好无损地站着。
那个只好卧姿使用的简易工事后,那个日军轻机枪组也莫名其妙地瞪着他。
死啦死啦扒开迷龙,用两筒霰弹轰击了那个枪位,然后用另一只手上的毛瑟二十响过去了局。他一脚把那挺冲锋时使不上的歪把子踢开了,拿枝空了的霰弹枪指着迷龙笑。
死啦死啦:“没天理啦!什么世道?”
他毛瑟枪一挥,我们跟着往前涌。迷龙还在那挠头,我从副射手的尸骸上解着携行架——一挺老水冷机枪很管用,虞啸卿真没说错。
我:“我要离你远远的!妖怪!”
迷龙终于给自己找到了解释:“我老婆准在家烧香呢,这娘们。”
死啦死啦又在前边鬼叫:“炸他娘!”
张立宪冲上去了,扑在地上,这回死啦死啦帮他装的弹,前方一群日军抓狂般地试图用沙袋和能找到的一切封上坑道,他们干得颇有眉目也颇见声色。投入得忘了我们的存在。
张立宪连轰了两发火箭弹。
然后死啦死啦指着那片硝烟,硝烟之后的坑道呈明显的上升趋势。
死啦死啦:“南天门。”
虞啸卿在滩涂的砾石中、浅水里和雾气中走动着,年青的精锐们簇拥在他身边——但只有他们簇拥在他身边。虞啸卿像在对着雾气叫喊。
虞啸卿:“进攻啊!进攻!今天不是吃斋念佛的日子!……都怎么啦?!”他怒气冲天地对着滩涂和雾气叫喊:“你们怎么回事?!”
虞师,呆呆地站在滩头和水里,溶入雾气的同时也像飘忽的雾气,不可谓不勇敢,零星的炮弹就在他们一无遮掩时给他们制造伤亡,不可谓不内疚。内疚得只好站在那里发呆。
于是虞啸卿拔出了枪,开始在他鞭策的人群头上挥舞:“进攻!进攻!二十分钟前我们就该进攻!”
沉默。一个就差被他拿枪顶了头的兵终于嗫嗫嚅嚅:“……团长……”
虞啸卿:“团长怎么啦?”他明白过来就开始咆哮:“海正冲这个王八蛋呢?!”
一个小排长搭腔儿:“刚才,唐副师座叫走了。”
虞啸卿:“唐……”
他回过头想寻唐基的晦气,可原本站着唐基的地方,现在只余雾气。看着空白,虞啸卿的眼神也变得空白——他从来也不是个傻子。
战争就像生产线,和所有琐事一样,靠着看库的、放给养的、写公文的、拉大车的、灌汽油的运转。虞啸卿现在想把自己当炮弹打出去,可他那只管琐碎的唐叔已经把炮拆成了零碎。
但他是不怕死的,不怕死的总有寻死地办法。他转过头来便又挥着枪。
虞啸卿:“海正冲撤职查办。副团长指挥!各营营营长集合听令!”
他枪口下的人吞吞吐吐:“……都一拔儿叫走了……”
虞啸卿又愣了一回,瞪着他的攻击部队。他的部队一半在水里,一半在岸上,看着他,其中不乏像他一样落空的悲愤。
虞啸卿:“你们的同袍正在雾那边给你们开出一条血路!你们可以不管。你们也从此死了!我有了一师行尸走肉的军队!”
而李冰在他旁边附耳,在他的吼叫下根本无法听见,虞啸卿愤怒地转回身来。
虞啸卿:“有话大声说!我还不用骗着弟兄们去打仗!”
李冰:“军部把所有辎重车都调扣了,说邻防区急用……”
虞啸卿冰冷彻骨地看了李冰一眼,没愤怒了,只有打心里凉了出来。凉得他只想热。哪怕自己点个火堆也要跳了进去。
虞啸卿:“我要叫你带个手枪队,见唐基杀无赦——做得来吗?”
李冰答得也算是不打折扣:“副师座的车好像走了好一会了。说是去军部。”
虞啸卿:“好样的。我算没看错你,小张小何总说跟你隔着一层。”他指了指雾气,“小张小何就在那山上。”
他点了点头,在李冰的肩上拍了两下,然后将他猛地推开了。他继续向他无能为力地军队下无能为力的命令,无能为力是无法掩饰的,挫败在每一个字里边。
虞啸卿:“……我指挥渡江攻击……各连连长,集合,听我命令。”
他戳在江水里的部下乱了起来,在打架。很多人追打一个,打得水花飞溅。虞啸卿走向那里,很多人把一个倒在水里的家伙拳脚交加,他踩着水,越来越冷,真是很冷。
虞啸卿:“我们还要怎么个乱法子?廉耻呢?”
打架的停了,那个为首的年青军官回了头,并不是失控,而是愤怒的——他指着那个被殴倒在水里的:“他破坏渡船。”
虞啸卿看了眼系浮在水面上的橡皮舟,一把刀插在舟上。咝咝地漏着气。
虞啸卿:“很好。你们连长呢?”
打人的家伙再一次指着水里的家伙:“他就是。”
于是虞啸卿对着水里的开了一枪,安静了。虞啸卿觉得自己心里好象也安静些了。他瞧着那个揍人的军官和他同样年青更加年青的手下,总还有想他所想的。
虞啸卿:“现在你是连长——准备渡江。”
年青军官:“不行。我们过去了根本没有后援。”
虞啸卿:“我马上就送过去一个营一个团!整个师!”
年青军官:“您不可能就这样把全军给送过江。”
虞啸卿把枪口狠狠戳上了那家伙的胸口,但那也是个不怕死的。
年青军官:“攻击立止,团长走时早把这道命令传得无人不知了。这样过去就是送死,死了还叫哗变,连名字都要除了。这辈子对别人对自个都像发梦一般。”他让虞啸卿看他袖口里的手,确切说是有肘无掌的手:“我已经很假了,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还有两米半的肠子留在江那边。”
虞啸卿:“……是你们他妈的正在哗变!”可他能对这么个人开枪吗?他只能溅着水咆哮:“那你就由得他毁船啊!鬼叫什么?!”
那军官就又一次让他看自己不存在的手:“我总得留条路,给它拿回来——可不是今天,不是搭上全连。”
虞啸卿木了一会,冲冲地走回岸上,一路上推开那些试图搀扶他的亲卫们,用力极猛,几个人被推得翻倒在水里。倒像是打架一样。
李冰:“师座,军部急电!”
虞啸卿:“钧座还是唐基?!”
李冰明显地犹豫了一下,真话抑或假话?但他还挡不住虞啸卿剐刀般地眼神,他离唐基还差得远。
李冰:“……您的父亲。”
虞啸卿倒笑了起来:“还不够吗?老子已经像个土匪一样!拿枪逼着部下去死了!——还要十二道金牌吗?”
他哗哗地登了岸,冲向那具马扎后的滩涂。那里的一个掩体里陈设着通讯设备,除了拉进去的电话线,还有无线电台。几个通信兵正在忙碌——那是为了虞师座需要而挪前了的通讯部。
通信向他敬了个礼,线早接好了在等着,通信把话筒递了给他。
虞啸卿根本没等那边发声,用他的家乡话对话筒里来了一句:“爷老子。你只当莫生我。啸卿……要翻天了。”
然后他把话筒砸了。拔出他亲随背的刀,砍断了电话线。他走出掩体。看着他用不上的军队,现在他倒平静了,选择题他已经做完了。
虞啸卿:“好吧,我现在就从名册中除名了——老子现在就哗变了!”
他瞧着他的亲随们,一个个年青,从无挫折的脸上写满沮丧愤怒和忍无可忍。
虞啸卿:“要么势如破竹,否则粉身碎骨,做人的根本要拿命来换的——至少我们撞上了这么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