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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吧好吧,这样地日子过着,唯一的好处是什么样的王八蛋也打出默契来了。我们拥出门外,然后落进壕沟,迷龙在人帮助下连架子抬出了他的马克沁,他的副射手又被流弹打死一个……第几任了?不记得了。
落进壕沟里,踩在那些刚抬出去的死人身上,真是让人作呕。张立宪摔在我的身边。我把他拉起来,那家伙没好气地闷在面具里大叫着:“装弹!装弹!”
何书光的燃料又喷没了。雾里的日军还在冲上来,竹内连山这回还是势在必得,我知道张立宪要打的是救命弹。好吧好吧,装弹装弹,仅此一发的救命弹。我帮他把火箭弹推进发射筒,拍打他的头盔。
火箭弹并没打出去。只有迷龙的机枪单调地在响,在雾里并不太形成杀伤力。我窝在张立宪身边使劲地放着枪,我瞄了他一眼,那碍事的面具让他根本没法把火箭弹打出去。
那家伙没过大脑就把面具给扯了下来,好吧,这回他可以瞄准了,一个从雾气那边发射过来的毒气弹就落在他身边喷射着气溶的油性烟雾,他没管,仍然瞄着日军的最密集处打出了那发火箭,爆炸。
不辣瘸着蹦着往那里摔手榴弹以增强效果。日军发出强弩之末的叫嚣。然后退却了,像是随着雾气消散了,刚才的殊死之战也许是我们集体发的一个大梦。
但是张立宪在我脚下滚动,死死地抠着自己的脸,我也真服了这小子。这时候仍记着我的仇,至少记得我是谁,他在我面前把从喉咙里崩出来的惨叫在嘴里咬住。
我跪下去,摁死了他,给他扣上了面具,顺便我还打他。不厚道。可并不知道是为了什么。
然后我尽力把他拖回树堡。
我拼力地把张立宪拖过那些死尸,我身前身后站着的也是些摇摇晃晃僵尸一样的人们。伤亡惨重得很。我也管不得毒气散没散尽了,我摘下面具便开始干呕,也呕不出什么来,而且没呕两下我就栽倒了。
过了一会丧门星过来拖起我的两只脚。
我:“没死。”我指了指张立宪:“他死了。”
张立宪一拳挥了过来,在面具下他还得忍受让他晕天黑地的痛楚,那拳着在我身上也像娘们一样没劲。
我:“命大。他也没死。”
于是丧门星便改拖张立宪了,没死总不好用拖的,我爬起来将就着抬张立宪地脑袋,可我也没劲,几次地抓不住,把他给磕在地上。何书光撞了过来,推得我摔在地上,他接手了他朋友的脑袋部分一只是又烦劳张立宪狠摔了一次。
我:“得,这摔比上几回加一起还实。”
张立宪算是被人抬去治疗了——如果没药的治疗也算治疗的话。我就躺在地上不再起来,不辣从我身边蹦了过去。
我:“喂,拖我。”
不辣:“你又没死。”
我:“动不来了。”
不辣犹豫了一下,便开始拖,他真是用拖的,拖着我的两只脚,因为他只有一条腿能使上劲。
我:“嗳嗳,我又没死。”
不辣:“哦哦,搞忘了。臭大蒜味,熏得我脑壳都空了。”
他总算是把我搀起来,让我可以有个依靠,我们两个瘸子一起往伤员呆的房间瘸,我一边跟他抱怨:“是毒气啊。臭你个大蒜。”
不辣:“那我怎么没死?”
我懒得跟他去讲什么致死剂量,对个文盲来说这每一个字都是要解释到沧海桑田的问题:“天天闻死人臭,你又吃那多么辣的。毒不死啦。”
不辣就高兴了:“真的?”
我:“你最好别当真。”我指着他腿上的伤:“风水轮流转啦。”
不辣:“嗯,你书都白念啦,伤都跟我个粗人伤一个地方。”
我:“我先伤地。是你跟我伤一个地方。”
不辣就嘿嘿地笑,因为他没能占到这句嘴上的便宜。何书光烧过的粮库现在放死人,放我们自己死地人,死了的日军清出去,而另一侧就是我们轮换休息的地方。我们去休息的地方。
我只是偷眼看不辣的腿,我想他那条腿怕是要保不住了。
伤的同一个地方。只不同的是我没看见扎向我的刀,我在逃跑;他瞪着刀锋直面,他在冲杀。不辣骄傲地涎笑,他可以骄傲。
伤员和非伤员住在一起,因为我们已经快没了非伤员,而且枪声一响,伤没伤的,只要还动得了的,都得爬起来去抡上剩半条或者更少的性命。很多人,但很安静,痛楚来得太狠倒也就不呻吟了。
张立宪和泥蛋已经被我们放在地铺上——除却已死的,刚才这一战他们俩是伤得最重的。一直暴露在毒气中的泥蛋还没死算个奇迹,可我并不相信他能活下去,这类路易氏气和芥子气混装的毒气弹没有潜伏期,十二到二十四小时后他身上将会大面积溃疡和坏死,连同他的内脏。我们只能束手无策,因为我们根本连用来清洗感染处的水也欠奉。张立宪只短暂地暴露,但气溶胶就在他身边挥发,他仍然戴着防毒面具,我们也不知道他伤得怎么样。他们两个瞧上去都深度昏迷了。
我们实际上都不同程度受了伤,防毒面具加上卡其布衣服不可能防住糜烂性毒气,每个人暴露在外的皮肤都有搔痒,过不久也许溃烂。那又怎么样呢?既然不可能得到治疗,索性便不要想了。
麦师傅在隔壁对着他的电台在做永恒的吵嘴,那已经快成我们堡垒生活的背景音了,而他绝望得已经连密语都懒得用了,“我要这个要那个!要药品要食物要水要弹药要武器要人要空中支援!要你们说了一万次的进攻!我什么都要,因为你们什么都没给!”
我苦笑,不辣在屋里蹦来蹦去,试图用仅存的一卷绷带救下屋里所有被毒气伤害了的人,我对他树起一个小指,然后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在门口响。
迷龙:“谁有尿啊?”
我们愣了一下,还笑得出来的人哄堂大笑,迷龙拎着一个铁桶,桶在膝边晃荡,迷龙很难得地有点赧然。
不辣:“迷龙,你的副射手呢?”
迷龙苦着脸:“又死球啦——谁有尿啊?”
我:“谁想尿啊?有尿给他一口!”
迷龙:“你个缺德玩意,你家尿才论口的呢!我是拿来灌枪筒子的,我那枪要烧坏了你就拼刺刀去吧你就!”
不辣:“下雾天会不会有雨啊?”
迷龙:“鬼知道。这里的天变得比虞啸卿还快。”
我们忙冲他嘘手指头,因为何书光正打外边进来,他也拎着个桶,迷龙一看就眼直了——桶里明晃晃的有半桶的液体。那家伙径直在张立宪身边跪下,去扯他哥们脸上的防毒面具,我们一直以为昏迷了的张立宪忽然伸出一只手,摁住了何书光的手,原来他一直闷声地忍着痛。
何书光:“求求你,让我看看。”
张立宪摇头。
何书光:“不过就是一张脸。”
张立宪于是开口了,他的声音像我想起传说中吞炭毁容的人,一个不像来自人间的声音:“就是一张脸,让我们撑到今天。”
何书光:“还要撑下去的,撑到回去,跟师座说我们没有丢脸。”
也许这对张立宪是种触动吧,张立宪松开了手,于是我们从摘开的面具下看到张立宪的脸,半边在溃烂,半边仍清秀,清秀的那半边仍然骄傲得很,那样明显的骄傲只能是强撑的。何书光用布从桶里浸了他盛来的液体擦洗,不知道哪根筋让他想起来看眼我们,我们忙把脑袋转开。
迷龙:“烧光的,你的水能均给我机枪用吗?”
何书光:“不怕死的就拿去用。有鼻子不会闻吗?”
迷龙指着自己的鼻子:“你这东西还能使吗?它搁我脸上了,我也不知道干嘛使的。”
张立宪和何书光那副德行忽然让我很不想贫,我伸出只手指在桶里蘸了蘸,我的鼻子也早在尸臭硝烟和毒气中熏毁了,我放嘴里尝了尝。
我:“汽油。”
迷龙苦了苦脸,他一定在想象他那机枪烧得像炸开的喷火器:“有病。”
我:“别说,还挺对症。没见肥皂洗不净的衣服拿汽油一蹭就掉吗?”
何书光不看我们,只是细细地拭擦他朋友的脸。张立宪面无表情到象睡着了一样。我不知道汽油杀到溃烂的血肉里有多痛,反正他死死抓着他朋友的衣服。我也不知道对张立宪这种小白脸来最大的痛楚是什么,是否失去了他的小白脸?就算他自认很铁血很刚强。
何书光干巴巴地:“这不是闹着玩的……你们都擦一下。”
求之不得,我们于是各寻破布,为自己受了沾染的部位拭擦。我擦完了手擦脸,后来我从捂在脸上的指缝里打量着那两个我们中的异类,什么样的刚毅都用完了,张立宪呆呆瞪着天花板,而何书光眼都不眨地看着他的朋友,似乎他的目光能阻止那张他最熟悉的脸继续溃烂。
后来何书光猛地把头低了下来。两颗眼泪落在张立宪地脸上,而张立宪信手把他推开了。
何书光再也不会喊虞师座万岁了——我太明白他在哭什么了。哭他的信仰就此消亡。
我们沉沉地让自己睡着,睡不着也得让自己睡着,外边零星地枪声已经扰不到我们了,有本事把这鬼树炸塌,大家一了百了。
张立宪在他的铺上挣扎,何书光在外边轮值。我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管他,于是他很是手舞足蹈了一阵子,他呻吟和呼吼,像个孩子一样不安份,几下拳脚都着落在我身上。得了得了,我爬起身来打算翻个铺位。
张立宪:“师座!”
我回了身,他在说梦话,连半张还完好的脸都扭曲了,对我一个多年群食群宿的人来说这没什么大不了,而且这事好玩了一我躺回我的铺上。
我:“嗳。我是师座。”
那小子便把铺的盖地全捂在自己脸上,也真难为一个人忍到这个地步,即使在睡梦里哭泣仍是把啜泣给压住。那帮家伙本也被吵醒了,也知道我要干什么了,拱起来的翻起来的兴高彩烈地看着。连师里特务营的也好不到哪去一漫长的死守,有趣的事情实在太少了。
一群男人看一个男人在梦里哭真是很好玩的事情……我们窃笑并且不知道为什么要窃笑,也许没那么好玩。
不辣也来凑趣:“乖乖,师座不要你了。”
那小子把头捂在被子里大声地啜泣了一声,我忙活着揍不辣,太大刺激要把睡着的人搅醒的。没得玩了。
我:“你师座自己都是找不着南北。骨头都是硬给自己看的。那你还不得早晚靠自己分辨东西。”
迷龙诧异地看了看我:“安好心了呀。梦里头给人开导?”
我:“我不欺负残废。”
——我一边下意识看了眼自己的瘸腿,而张立宪在折腾中又用乡音发另外一种声音。清醒的人能追得上另一个人发梦的逻辑吗?
张立宪:“妈。姆妈。”
我们本来笑得不想笑了,但我们又笑了。
迷龙:“乖儿子。”
不辣:“我是你妈。”
我也不甘人后,不欺是大处不欺,小处则不欺白不欺:“儿子,你是不是要尿尿?到地头了,没人看见。畅开了尿吧。嘘嘘,嘘嘘。”
那几个家伙笑得快把拳头都塞到嘴里去了,也不知道张立宪尿床了没有。我们着实是等得心焦,他老兄没事人似的抱着铺的盖地嘟囔,嘟嘟啥也听不见。
不辣:“尿吧尿吧。水声响啦,水都流出来啦。”
迷龙:“哗啦,哗啦。”
可张立宪那家伙又换了牵挂了,他忽然间口齿极为清晰地——清晰得我们都以为他醒过来了,我们一骨碌扎回自己的铺上。
张立宪:“我是你的丈夫,你的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