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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远远看见一个人过来,即使是步行,他也快得像炮弹。那家伙是迷龙,新发的军装又给撕破了,嘴角有血痕,脸上有抓痕,拳头不知道打什么打肿了。
“他还真是,晚饭说爬也得爬回来。”泥蛋说。
我跟迷龙打招呼,“迷龙回来啦?找着人打架啦?”
迷龙斜我一眼,“你跟我打?”
“你一定能把自个儿作死,早晚的。”我说。
于是迷龙开始冲我扑打翅膀,“小鸡!小鸡!”
我刺激他,“老婆孩子都跟死胖子跑了,这年头胖子没好人,可能把你老婆孩子养得肥肥的。”
迷龙仰天长啸:“狗卵子!”
他叫完了就冲天吸了吸鼻子,可能对我们他是怎么也不好意思打的吧,所以他又输了,一头扎进收容站。
郝兽医在门口叫我:“烦啦,吃饭啦!”
我应道:“再坐会儿。不想进去。”
老头儿提醒我:“今天量不够。也不知道明天能不能送吃来。”
“来啦来啦!”我一骨碌起身照收容站里扎。
我的狗友们在院角支着锅,一锅饭正被七手八脚抢盛着,果然是不大够,我抢了个碗照里扎,狠刮着锅底。
菜是咸菜头,也被稀里哗啦抢着。
蛇屁股问:“罐头呢?罐头叫烦啦偷走啦。”
我低着头,连咸菜头都不抢了,我猛扒饭。
不辣涎笑着说:“快活不,烦啦?”
丧门星贱笑着替我回答,那表情实在有辱武德,“快活死了。”
“快活得都不愿意进来跟我们待着了。”蛇屁股说。
迷龙坐在我们的圈子外,一碗饭盛得冒了尖儿,也不吃,阴郁地看着我们。但是连郝兽医也在傻笑。
不辣催我:“快活就要说出来啊,让我们也快活。别装扒饭了,这里的规矩进了碗就没人抢你的。”
“他喜欢吃独食。”阿译说。
我瞟了阿译一眼,阿译见势不好立刻低头扒饭。
我对他说:“拿你上桌我绝不吃独食,吃不消你。”
蛇屁股欢呼:“好啦,烦啦正常啦,我还以为他触邪啦。”
不辣一叠声地催:“说说说说说说。”
我拉了个长调高呼:“累-死-啦!”
然后他们等着我往下,虔诚得连我又往嘴里扒饭时都保持着寂静。
丧门星有些失望,“……啊?两罐猪肉,三个字?”
“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累死啦,够了吧?”我说。
他们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开始扒饭。
蛇屁股边吃边说:“害得郝老头子晚上都要做春梦。”
郝老头子叫冤:“我儿子都跟你们一般大了!关我什么事啊?”
不辣揭发他:“等得口水滴滴的,烦啦还不说。这个没正经的死老东西。”
郝老头子继续叫冤,尽管不辣说的也是实情,“这么说我,你们晚上要被雷劈的。”
蛇屁股把矛头指向我,“弹药金贵。雷公要劈也先劈没天良的烦啦。”
“然后是老色鬼郝兽医,他儿子都跟我们一般大了,还想女人。”不辣仍然不放过郝兽医。
丧门星点头,“对。”
郝兽医啐了一口,“呸。”
不辣对蛇屁股说:“屁股,晚上睡得离没天良的和老色鬼远点,给雷公让路。”
我越听着越不成话,决定反击,“雷公他老人家眼神不好,跟咱们炮兵似的又打歪了——你们猜打着谁?”
丧门星问:“谁?”
我瞅着他们每一个人,每个人都准备好被我再损。我想起后边还有一个,我看迷龙,迷龙正低头打算扒第一口饭,被所有人瞅着便抬头瞪着我们。
这时门外有人问路:“大哥,劳动下金口,这里有不有一个川军团?”
我们往那边翻了一眼,一个兵在那儿问泥蛋和满汉的路,这关我屁事,我回头又瞅着迷龙。
他把一整碗饭砍在我们中间,跳了起来,“王八犊子狗卵子瘪孙……!”
我们有好几个人以为他要对我们发飙,拉出一副招架或者逃开的架势,我们没机会反应更多,因为迷龙只骂了九个字,已经冲过去撞在问路的人身上,那家伙比迷龙胖大,但被迷龙这一家伙给结结实实撞摔在地上。
我们过去的时候迷龙已经骑在那胖子身上,咣咣地给了人好几拳。
边打边问:“我老婆呢?死胖子!我儿子?这肥膘你在怒江里泡出来的?打不烂你的五花肉是不是?我老婆……”
丧门星忽然给了迷龙腰眼上一脚,迷龙先瞪他,然后才顺着我们的视线看向门口。
有俩人被这阵殴打和叫喊给勾了过来——迷龙老婆和雷宝儿站在收容站的门口。
迷龙在嚎,真个是声震四野,他把腰佝偻到这样一个程度,以至你很想对他的屁股来上那么几脚,但只有这样他才能把脑袋拱在他老婆的乳房上,他在干嚎中,脑袋也在不断往最温软的地方拱动,以至你不知道他到底是久别重逢还是色心大起。
他老婆只好把我们罔顾,抚摩着迷龙的顶瓜皮,“好啦,好啦。”
雷宝儿看了一会儿,也露出恨铁不成钢的表情,转去跟狗肉对眼了。大部分人转去吃饭,郝兽医牵了雷宝儿,把自己那碗给了他,其他几个又匀给了老头子一点儿。
我和丧门星几个去把仍仰在地上爬不起来的那个死胖子给弄了起来,他那身五花肉被迷龙收拾得不轻,揉着腰眼子靠在那说不出话来。
死胖子叫时小毛,在某支被打散的部队里曾是PK37型战防炮炮手,炮兵的条件远好过我们,所以他拥有我们都想掐的五花肉。
死胖子一生只钟情一件事,他曾见过国军用150榴弹炮轰击日军,从此一见倾心,言必贬维克斯,言必赞克虏伯。后来我们就叫他克虏伯。
丧门星使出了一看就是会家子才有的功夫,让克虏伯横担在门口的沙袋上,咔吧一声,这回克虏伯真站不起来了。
他几乎把迷龙老婆推下怒江,但转头一看她的丈夫在南天门上,便转回头做了护花的肉墙。他过了江便开始找迷龙所在的部队,但我们在编制里不存在,所以他找了二十多天,一路要着饭。
克虏伯在丧门星和郝兽医的联手下被治得祖宗十八代的惨叫,他的鞋都在那一摔中飞了,我去捡了起来,看了看鞋底上磨出的破洞。
于是我捏着鼻子,就那个破洞看在哄着雷宝儿吃饭的蛇屁股,整治克虏伯的郝兽医和丧门星,和窝在老婆乳房上起劲嚎的迷龙。
也许最近我们军装穿得还像个人样,但我们的起居之处绝不像样,一个屋里几堆稻草而已,没啦。
克虏伯坐在其中一堆稻草上,他痛得至今还没说过一个字,而且现在不揉腰了,愁苦地揉着肚子。而郝兽医的文治和丧门星的武治已经打得不可开交。
丧门星说:“你再让我来一次,准好。没有不好的!”
而郝兽医拿着他的针,“你个土郎中,这是人呐,扎尾闾穴就好啦。”
“不对。百会倒在地,尾闾不还乡。”
克虏伯嚷嚷:“肚子痛。”
郝兽医说:“这个是章门穴了。”
丧门星否定郝兽医的说法,“嗳呀。章门被击中,十人九人亡。”
“饿了。”克虏伯说。
那两位面面相觑着,幸好我拿了碗饭过来,而且菜不止咸菜头,略丰盛一点儿。我把它递给克虏伯,啥也不用说了,他埋头开吃。
郝兽医问我:“哪儿还有饭?”
“满汉和泥蛋给的。满汉说禅达人重情义,死胖子有情义,泥蛋说他娘的好像普天下有谁不重。”我说。
丧门星点头,“嗯,云南人是重情义。”
我和老郝只好面面相觑地看着他。
老头点着头说,“有点儿缺,都看重,嗯,就是有点儿缺。好像钱似的,好像饭似的,嗯,是这个理。”
“你这是啥脑袋撞了屁股的哲学啊?”我问他。
“肚子痛。”克虏伯又重复那仨字儿。
我们看他,差点儿没仰过去,他又原来那样坐在那儿,空碗放在旁边,即使是喝水我也不会有这么快的。
“……脐上还是脐下?”郝兽医问。
“饿了。”
我说:“我……我去骗雷宝儿叫我爹去。”
郝兽医也打算溜,“我瞅雷宝儿叫你狗狗去。”
我们谁都没溜成,因为迷龙一脑袋撞了进来,差点儿没把我们顶死。迷龙现在是一副和气生财的鸟样,一手一个扶住了我和兽医,“让让,对不住,哥们儿……”然后他径直趋向坐在那看着他干瞪眼的克虏伯,“胖子,站起来。”
克虏伯都吓得不敢吭声了,连刚摔的都好了,马上就站了起来。“站好。站这儿。”迷龙摆弄着对方,找着位置,很像上相馆里照个相碰上个很事儿的照相师,但鉴于迷龙手上并无相机,所以也很可能是尽他能为给人来上一拳。
我试图制止他,“……嗳,迷龙?”
迷龙让我住嘴,“闭嘴啦,你话太多了。——站好了,哥们儿。嗳,就这样。”
然后他跪下来,不折不扣给克虏伯磕了三个响头。
我们愣着。我们沉默。然后他半点儿不耽误地起来。
“就这事儿。没了。你们接茬儿忙。谢了胖子,有人欺你报我字号,我叫迷龙。我有事走了,我忙。”最后两字他都在门外说的了,我们瞪着门,然后瞪着克虏伯,克虏伯翻了我们一眼,然后扑通又坐回了草堆上。
“腰痛。”他说。
丧门星看着我,问“……他刚不都好了吗?”
“饿了。”克虏伯说。
我边说边往门口溜,“……我走啦,走啦走啦。”
丧门星还没有转过筋来,“这怎么治啊?”
“你治就好了。我也走啦,走啦走啦。”郝兽医也边说边溜。
我们关上了门,把心智反应不算快的丧门星和刚投胎的饿鬼关在屋里。
我和郝兽医站在院子里,看着天还没落黑,迷龙就拥着他老婆的肩,几乎是把人擞进去的,雷宝儿习惯成自然地跟进去,没多久就郁郁地出来。
我骂道:“他妈的。”
郝兽医跟着骂道:“他妈的。”
不辣恨恨地走过来,恨得直摔手,“他妈的。”
蛇屁股也过来扎堆,“他……”
我们一起戟指着他,“不许说粗话!”
蛇屁股脖子一梗,“他儿子的!他儿子跟谁睡呀?”
我们一起看那小子,那小子像老婆还没回来的迷龙一样看着我们,我们一起找倒霉蛋儿,我们看阿译,阿译正在莳弄他的树根,哼着他的野花蓬草闲春生。
“他睡不着就哼那破歌,要死人的。”我说。
于是我们一起看着狗肉,狗肉被我们看得莫名其妙,但我们终于把它看得呜咽了一声。
我们的灾难来临了。
我坐在屋里的草堆上,我和郝老头儿一个屋,我们一起看着站在屋里那个苦大仇深的孩子,我们听着外边的狗叫,没错,是狗肉在叫。
但是狗肉这晚上不睡,它鬼叫,我们听过它咆哮和呜咽,但它本质上仍是一条沉默是金的狗,可这晚上它象土狗一样鬼叫。
但是说真的,这不怪它。
三声狗叫后,便是一个男人叫唤了一嗓子,你可以把它联想成任何什么,但就是不像叫床。
我皱了皱眉,咬了咬牙,再一次向雷宝儿展开攻势,“叫爸爸。”
“小鸡。”
迷龙的屋子里传来迷龙的叫声:“啊啊!”
雷宝儿叫得我脸色都变了,幸好我明白那并不是他那不肖之父的授意。
“叫爸爸。”我坚持。
“小鸭鸭。”
“哇呀!”迷龙大叫。
狗在叫着,迷龙也在叫着,啊啊哇呀哇呀呀的,你简直可以觉得某个莽勇过剩的贼正在发力攻打生铁铸的大门,而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