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姿势投出的那个球居然穿越整个球场一箭中的。
于是那家伙在我们的目瞪口呆中又与刚才还打死算完的蛇屁股拥抱,他噼里啪啦拍着蛇屁股的脸,“赢啦!”
那帮家伙又扎成了堆,延续着一种随时可能演变成暴力的亲昵。阿译从其中挤出来,捡他不知被谁打飞的帽子。
我冲着他们嚎叫,我再也没有笑意,“你们就活该死在南天门上!”
然后一个掌声单调地噼啪在响,阿译抬头看时再一次吓掉了刚到手的帽子。
唐基不亮不喑地拍着他的手,何书光和余治站在他的身后,我们不知道他们已经看了多久。
我们消停了,然后阿译在发了几秒钟愣后喊了“列队”,然后我见到我军事生涯中最混乱的一次列队,咎出阿译,他在我们还簇拥做一团时又喊了“立正”,在我们一半人找自己位置,一半人立正时又喊了敬礼,于是区区二十来人分出了四拔。或找队列或立正,或敬礼或干脆茫然。
唐基永远有一种让别人如沐春风的恬淡神情,似乎他刚才就没瞧见我们做死般的胡闹,“好啦好啦。当此时局,好男儿是该有一副精强体魄,上可护国,下可卫己。看你们这样,我心里安慰得很。”
于是我们就看着阿译把自己挺得像刚通过的枪管,“份内之事!副师座!”
唐基招呼着:“大家继续吧。我就是顺路过来看看,也不光是看。师里派新鞋了,顺路给你们捎过来。鞋这东西可得顺脚。早说早换。你们是二十二个吧?上次我数了是二十二个。”
居然搞到副师座给我们上门送鞋,我们讶得面面相觑,而阿译通地一跺脚,又是一个普鲁士化军礼,“二十三个!副师座!”
唐基也微微讶然了一下,显然他对二十二的数字是相当有数。不过他不会去争执这一个的区别,“嗳呀,不好了。带少一双。”
而阿译迅速地,也可以说压抑已久地从一副精强干练向另一个极端演变,“您没错。鞋也没少……副师座,有人要死了。我们救不了他。”
何书光和余治一脸压不下去地鄙薄,因为阿译已经是就要号泣的表情。我们惊愕和惊喜着,阿译这厮终于做了一件有用的事情。
而唐基的手搭上了阿译的肩膀,“那也要救啊。”
于是阿译终于开始号哭了,就那份磅礴之势来看。谁也都知道他绝不是仅仅为这件事哭的,“太不容易了,副师座。您不知道多不容易,活生生的一千多号,眼前就剩这么点。睁眼见活人,闭眼就看见死人。我实在熬不住了……”
唐基没费功夫跟他废话,唐副师座这会儿的干脆真是深得人心,“人在哪儿?”
用不着阿译了,我们倒有十只手指着豆饼的房间,三十只眼睛瞪着豆饼的所在。唐基的一只手往后挥了一挥。他带来的兵刚放下二十二双鞋。排开了我们直冲那个房间,那动势不知怎么让我想起风马牛不相及的四个字:如狼似虎。
唐基现在又有心思跟我们如洒春风了。“总算还好。美国人帮建的医院刚落成,那就是为你们建的。唉,我也不要说这种屁话了,医药物资无一不缺,想的和做的也永不是一回事,但个把人总还应付得来的。我只想跟你们说,虞师虞师,别师都称番号,为何我们称虞师,就是想你们心里有三个字:自家人。”
听得阿译哇哇地又哭,并且被唐基拍了拍头,唐副师座并且指示:“用我的车,快送去。”
何书光表示小小的异议,“县长正在等您……”
我说:“该病患在南天门上作战英勇,以肉身为枪架,无畏枪林弹雨……”
唐副师座决定了,“我亲自送去。县长那里改日再议也可以的。”
豆饼已经被那一帮狼虎从屋里抬了出来,郝兽医在后边“苍天哪,干什么呀”的乱叫,直到看见我们这小小的阵仗而噤声。
豆饼被簇拥着出去,我们闹哄哄地跟在后边。我轻轻地掐了一把以止住阿译的悲悲切切——身为收容站最高长官,他得相送。
豆饼如果醒着,会被吓尿。豆饼如果聪明,就会想一下自己到底成了什么。他最多是南天门上活回来的二十三分之一,如此而已,阿译三分之一的泪水是因为敏感,三分之二的泪水是为了幻灭和失落,而且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排在县长之前的禅达二号人物,专程一趟仅仅为了给我们送二十二双鞋。”
豆饼被装上了车,护卫者们也上了车,唐基一只脚还踏在车挡上,又回望恭立地我们一眼,可怜了泥蛋和满汉,他们一直竭力把自己挺成门神。
于是谜底揭晓。
“哦,林少校,你忠勇双全,杀敌有功,升了。副团长,兼督导。”
“什……”阿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我从来没见一个人能被自己的口水呛成这样的。
唐基便慈和地笑笑,“你们不居名利,我们还不能想着?”
我们看着阿译终于止住了他的咳嗽,但是脸上的肌肉在抽搐,我可以肯定那不是欣喜而是巨大的恐慌,老天爷。他连一场篮球都应付不来。
阿译的声音都恐惧得发颤,“哪个……哪个团?”
“川军团。”
阿译的声音惊讶得发抖,“哪个川军团?”
“你们团。”看起来唐基不想做再多的解释,凭阿译的胆气——实际上加上我们所有人的胆气——也不敢再问,唐基毫不磕巴地上了车,车毫不磕巴地开走,带着豆饼和我们巨大的疑团。
郝兽医仍然在为我们中已经消失的欣喜而欣喜,“我他娘的要去烧香啦。我一直念呢,豆饼小孩子啊,不能就这么去的。小孩子就有救啦!”
但是并无人响应他。
丧门星问:“什么团?”
蛇屁股也问:“我们团是什么团?”
“是川军团……可川军团是哪个团?”我也想找人给我一个答案,很不幸我看到的是克虏伯。于是克虏伯立刻开始心虚和嘀咕:“我不管。”
不辣说:“我只知道谁是副团长。”
“还有督导。啥叫督导?”蛇屁股问不辣。
不辣回答:“就是自己不用上,拿枪打着你让你去耗日本人子弹的那种人。”
“好差使。我想干。”
“你要干我就叉死你。”不辣威胁着蛇屁股。
我们参差地从阿译身边走开,如果我们是潮,阿译现在就是分水的犀牛,虽然没那么威猛,但他确实把我们分隔在距他一两米之外。绕开了才再度会合。
阿译就戳在那儿,看着早已扬尘极目的车发呆。
我就要随着大群走进大门,回头看了眼孤零零的阿译,忽然觉得有点儿于心不忍,于是我便叫他:“阿译,替自己担忧不如替古人担忧,少费心。”但是我忽然想起什么来,“怎么老觉得今天少些什么?”
阿译冲我转过身来,感激,加上深重的悲悯。“我们一直就少些什么。”
但是我已经想到少些什么了,“狗肉呢?!”
而泥蛋和满汉正从门神恢复成稀泥的原形,满汉懒散地给我回应:“一大早就跑出去啦。蹭的一下,那狗,跟狗炮弹似的。”
我傻了。那条狗原来对我这么重要的,一瞬间我像阿译一样失魂落魄。
我和郝兽医辗转于禅达的街巷中,老头子已经走瘸了,但仍尽力追随着我大步冲冲的瘸步。
且不管狗炮弹是个什么弹型,但以狗肉的速度,恐怕已冲出了云南。当此饥荒乱世。还有一个最大的可能。便是已冲到某个肉架子上,被剥皮开膛。用它的肉为饥饿的禅达人创造价值。
阿译的升迁本来就不重要,现在更不重要了,半数的人杀向禅达开始寻找。
我已经准备好和迷龙生离,可没准备好和狗肉生离,或者死别。
郝老头在我执着的冲冲中而落后,他已经只能扶着墙喘气,嗓子能跑哑你见过没,老头的嗓子跑哑了,“等……等……等……”
我忍着我的焦虑,“我不能等一会儿。”
郝兽医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喘口……就来。”
于是我不看他了,改往支离的巷道各个方向打量,指望在某个支道上能看见狗肉的身影,我再回头看郝兽医时,老头儿正贴着墙往下打滑,最后咕咚一下仰在地上,吁出口长气。
我冲他跑过去,在他的倒下时加之这样的伴奏:“喂?喂!嗳嗳嗳!”
被我连捶带打着,老头连喘气带咳嗽还得招架我的拍打,“没事儿……没事儿。昨晚没歇,喘口……别打我。”
我发现我是担心过头了,便把他架得靠了墙,好把气喘得顺一点儿。“我就知道它不愿意跟我们一块儿待着,它要做大事,早晚要走的。”我说。
郝兽医有点儿不太清醒,“迷龙啊?迷龙没事啦。”
“狗肉!迷龙能做个屁的大事?他的大事就是往脖子上拴条狗绳,再巴巴地叼给他老婆牵着,老婆不在小崽子都能牵着。”
“嗯……那倒也不是……你急什么呀?”老头儿说得对,我不该急,那恰好让人知道我妒忌到了什么程度,于是我温和了。
“我急狗肉。”我说。
郝兽医叹口幽幽的长气,“唉,这话我老头子是真不该说,好人是没有好下场的啊。”
“狗肉啊?狗肉是狗嘞。瞪眼能咬残你的狗,怕也排不上什么好狗吧。”
郝兽医点头,“嗯,嗯,是狗。好人一定有好下场的,真的,我刚才是气噎着了。”
我看了看他,他看了看我。
我知道,他也知道,我们正在同一个题上羞答答地绕。不是南天门的死战,是死战之后活下来的颓丧日子,才让我们觉得……那个人……
狗肉只能让我们想起一个人。
于是我绷着脸,“那个人是跟狗肉太像了。狗肉要是一站起来,抖掉狗皮,他妈的就是他了。”
郝兽医笑得要呛着,“你让我喘气,喘口气——不过他真是很狗相的。”
“我刚觉得他有点儿意思。”我说。
“嗯哪。”
“审他那时候。有意思。说了点儿可以信得的话。”我有点儿沮丧,“没他,不好玩了。”
“是啊。”老头儿有点儿豪气干云,“跟王八蛋的时候,我都觉得跟你们小王八蛋一个年纪了。”
我们沉默。
过了会儿,老头儿说:“我喘过来了。”
“我喘口。”我说。
于是我们继续沉默。我喘气,因为我不想哭。
禅达的暮色将临了。
死啦死啦从屋里出来,一脸稀罕劲儿地看了看禅达的暮色和山峦。
立着的一排兵便向他行了个持枪礼,死啦死啦用一种死刑犯琢磨行刑者的表情看了一眼——如果死刑犯还有心琢磨的话。
你也可以说这个礼不是给他敬的,因为虞啸卿站在他侧后,冷眼掸着,一只手若有若无地开合着枪套。
死啦死啦便开始涎笑,也许那叫无畏,但就是涎笑,“换枪啦?七九中正呢,好枪。”
虞啸卿没有表情,“与你何干?”
死啦死啦转过头,便变色了,师部外边的空地上,一条巨大的狗追着一个撒丫子狂奔的兵——其实只是那兵以为被狗追——同时两个兵在后边追着那条狗,以一种狗炮弹的速度向这边撞了过来。
“别过来!别……”死啦死啦大叫。
撞击的声音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的,狗炮弹径直撞向了死啦死啦的胯下,它那颗狗头的位置是正好撞到要害部位的,死啦死啦在一声惨叫中蹲了下来。
虞啸卿表情怪异地看着这景,狗肉舔着死啦死啦痛苦到痉挛的脸。
“上车罢。”虞啸卿说。
死啦死啦窝着腰往车上挣扎,以至虞啸卿只好用下颔调了个枪手上前扶。
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