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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云初记-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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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佩钟偷偷笑着,刚要推门进屋里去,忽然听见城墙边大榆树上的乌鸦飞腾了起来,在黑暗的天空里,盘旋惊叫。接着又有砖瓦从城门楼子上飘下来的声音,芒种抓起手电筒,李佩钟拦住说:“不要照!一照就惊走了。你轻轻爬上城墙去,看看是什么人!”
芒种掏出枪来出去了,春儿听见声音跑了出来,拿上自己的小镐,也跟到城墙上去。
他们在城门楼上捉住了两个人,一个拿着铁铲挖洞,一个正往里埋炸药瓶。
春儿说:
“这是汉奸来破坏我们!要不是看见的早,明天一拆城门楼,还不都把我们炸个粉碎!”
老大娘拽着一根柳木棍,也气喘喘的爬上来了,就近一看说:“我认的他们!这个是天主堂种菜园子的王二鬼,那个是圣姑庙的小道士,咳呀,我那老天,你怎么也跟着他们造孽呀!”
小道士哆嗦着说:
“我不愿意来,是老道姑逼着我来的呀!”
李佩钟叫把他们押到县政府,派人报告给高庆山,连夜又逮捕了主使的罪犯。
三十五
第二天,决定召开一个大会:宣布破坏分子的罪状和对他们的处罚,再向群众做一次动员,说明游击战争的道理。另外就是拆城的民工和驻防部队的联欢。
有人提议,把昨天晚上捉汉奸的故事,编成一个剧本,真人上台,在大会上表演。就叫政治部剧团的团长来负责组织这个工作。
这个团长在“七七”事变以前,就爱好戏剧,曾经在北平参加过青年学生们组织的话剧团体,抗战以后,抱着青年文艺工作者无比的热情,参加了人民自卫军的政治宣传工作,亲自背着幕布行军,到处在街头上张贴招收演员的红纸布告,不久就成立起一个战斗性的话剧团。
这天早晨,他接受了这个任务,背着一挂包化装的油彩从子午镇赶了来,到支队部找到芒种,带他来到春儿居住的小店。老大娘倒没的说,一口答应了,春儿一听说,叫她在大城里,当着这么些人演戏,说什么也不干,团长着急的说:“女同志,这是一件光荣的任务呀,你既然实际上做过这样一件工作,难道你就不希望把你的英雄行动,再用艺术的形象表演出来,教育更多的群众吗?”
“实际做,那倒没什么,”春儿红着脸跺脚说,”叫我演戏我干不了,一上台我连嘴也会张不开。”
“那有什么难处?”老大娘在一旁撺掇着,“我们在底下怎么说的,到台上也怎么说,不就行了吗?”
“是呀!”团长说,“不过也不能完全照样,这里还有一段艺术加工的创作过程。”
“你看难不难?”春儿说,“还没动手演哩,只是这个同志说的话儿,我就一门不摸!
还是叫我到城墙上搬砖头去吧!”
说着就抓小镐儿。
“不行,不行!”团长拦住她,“晚上我们就得演出,我已经给你请过假了。我们快来排戏吧,这就是舞台面。”他夺过春儿手里的小镐儿来,在老大娘的门口,画了一个四方形的界限。又叫芒种借了一张板床来,上面放好一台高高的灯盏。“剧情我已经了解过了。”团长说,“就开始上场吧,大娘和春儿坐在床上,坐下呀!这就是炕。芒种过来,站在这里,这里是窗台。”
“不是还有李县长吗?”芒种站过去说。
团长说:
“她有事不能来,不要她了。等审案子的时候,再叫她出场也可以,艺术并不是照抄现实,作家有独自选择取舍的方便!”
“我又不懂了啊!”春儿盘着腿坐在床上,侷促不安的说。“这有什么不懂的!”团长说,“我是导演,你们听我的指挥就行了。就从你和大娘守着灯谈话的时候演起,大娘先张嘴吧!”
“我们先说的是认成干亲。”老大娘回想着说。“不要叙述,要直接诉诸观众!”团长说,“不要看我,按你们当时的情形讲话!”
老大娘和春儿开始演起戏来,老大娘说:“不知道你心里怎样,我满心愿意把你认成个干女儿!”“停!”团长把手里的小镐一摆,“这个地方,大娘的表情还要热烈一些,‘我满心愿意’这几个字要提高一些,像这样??”他做了一次示范,春儿笑了起来,她在日常生活里,并没有听到过这样说话的声音,它不像是在露天地儿里说话,它像是把头钻到了水缸里一样。
“严肃一点。”团长说,“继续。”
下面一段的进行,团长显然还满意,他把两手插在军装口袋里,用一只脚尖,轻轻的敲着土地。
老大娘说:
“我见过的姑娘媳妇,不知道有多少,说起来,可谁也比不上你。”
“大娘夸奖。”春儿笑着说。
“停!”团长走到界限里边来,对着春儿说,“你傻笑什么?要低下头去,表示害羞。
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扭右下角的衣裳襟儿。”
“为什么扭衣裳襟儿?”春儿问。
“你照我说的做就是了,”团长说,“这能加强羞臊的效果。
“可是这两个手指头儿?”春儿举起右手来问。
团长点点头。
戏剧进行着,老大娘说到店房被夺、丈夫被杀害的时候,真的哭了起来,低着头用手擦眼泪。春儿和芒种也忍不住垂头滴下泪来,团长大声说:“大娘!这是一个高潮、沸点,舞台上要像开了锅一样!
抬起头来,眼睛望着天幕,把声音提到最高度,喊!”
“哪里是天幕呀?”大娘忍住眼泪说。
上午排好了戏,晚上就在城隍庙的戏楼上演出了,全体民工和整个支队的战士都到了会常团长在后台守着一碗油灯,在春儿的脸上特别是眼皮上,抹了很多的油彩,使她感到像贴上膏药一样疼痛和头晕。出台来,她演的很认真,一动真感情,很多地方就忘记了团长的导演,可是效果很好,观众看来顺劲,也很受感动。从这一回,春儿就学会了演唱,再登台讲话,也不会脸红。芒种死记着团长的话,在台上很拘束,连脚手也不知道往哪里放,演的最失败。总之,这次演出尽管还有很多缺点,却是把真人真事运用在艺术创作上的一个开头。
演完了戏,支队部的民运科长登台讲话,他说全体民工同志们很辛苦了,明天部队停止练兵,帮助大家拆一天城,叫妇女同志们休息休息。
春儿带着擦不干净的油彩,代表妇女民工讲话,她说谢谢部队同志们的帮助,我们还是希望武装同志抓紧时间练兵,这才是我们胜利的最可靠的保证。明天我们也不休息,我们要把战士同志们穿脏穿破的衣服,全部洗洗缝缝。
第二天,春儿她们选择的集体洗衣服的地点,是圣姑台左边的清水池。
这个水池周围全是碱地,地面上像铺着一层雪一样,水池里的水碧绿澄清,洗出来的衣服光滑洁净。没有结婚的女孩子们,全参加了洗衣组。
她们跳跳跶跶像赛跑一样,绕着池子选择自己工作的地方,蹲在那里,用水撩逗着左右的伙伴,又带着一脸水珠儿跑到圣姑台上去。
站立在圣姑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县城的景致。很多人家刚刚点火做饭,轻烟和嫩柳点缀着北方的小城。圣姑的大殿锁闭着,女孩子们扒开窗纸,往里面看。
“人们都说这是那圣姑的真身,是吗?”五龙堂一个女孩子回过头来问春儿。
“怎么会是真的呢,”春儿说,“这是用泥捏的呀!”
“为什么像真的一样?”那个女孩子又问。
“要我给你们讲讲吗?”春儿对身边的女孩子们说,“这里边有个好听的故事哩!”
“给我们讲讲,你得给我们讲讲!”女孩子们全围上来撺掇着。
春儿说:
“我也是听人家说的,听变吉哥说的。他说:长得好看的女孩子,遇见修庙的时候,不要到跟前去。那些捏泥人儿画画儿的师傅们,总要找一个人来做样子,你去了,他们就把你的相貌抓了去,塑在泥胎上,你看倒霉不倒霉?”
有几个女孩子认真了,脸上有些惊慌,可是又说:“长的好看的才怕那个,像我长的这么丑怕什么呀?”
春儿说:
“塑这个圣姑像的,是一个手艺很好的师傅,他全心全意的工作,圣姑的身段手脚都捏成了,很好看,就是眉眼神情差一些。这个师傅就整天站在这个高台上望着,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刮风下雨也不躲避,他说:要等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孩子过来。修庙的整个工程停顿了,木匠不再上梁,瓦匠不再运瓦,大家也每天陪他在这个高台上望着。”“就没有人从这里路过吗?”女孩子们问,“这么一个县城里,难道说就没有一个姑娘长的叫师傅满意?”
春儿说:
“对于那些穿绸挂缎的,对于那些擦胭脂抹粉的,对于那些走动起来拿拿捏捏的,对于那些说起话来蚊声细气的,这个师傅都看不上眼。他等着,田里的庄稼都熟了。有一天早晨,一个女孩子从地里背了一大捆红高粱穗子回来,她力气很小,叫高粱压的低着头,她走到高台底下,放下休息休息,擦了擦脸上的汗,抬头向上面一看。那个师傅说:行了,圣姑显圣了。就照着这个女孩子的相貌捏成了。你们看,这圣姑脸上,不是有受苦受累的样儿吗?”
春儿讲完,女孩子们对于这个故事,并不感觉有多大的兴趣,她们一前一后,从高台两旁的白石扶手上,像打滑梯一样,欢笑着出溜到平地来。
在北方战斗的初春,任是神仙,也没有参加了民族自卫战争的女孩子们幸福。
三十六
当折城完工,民工们收拾家具要回去的时候,县里又开会欢送了他们,表扬了子午镇、五龙堂两个模范村镇。回来的时候,春儿还是拉着高四海的小车一出西关,看见平原的地形完全变了,在她们拆城的这半月,另一队民工,把大道重新掘成了深深的沟渠。大车在沟里行走,连坐在车厢上的人,也露不出头来。只有那高高举起的鞭苗上飘着的红缨,像一队沿着大道飞行的红色蜻蜓一样,浮游前进。每隔半里,有一个开车的地方,在路上,赶大车的人不断的吆喝。
变平原为山地,这是平原的另一件历史性的工程。这工程首先证实了平原人民抗日的信心和力量,紧接着就又表现出他们进行战争的智慧和勇敢。它是平原人民战斗的整体中间的筋脉。
“我们只说拆城是开天辟地的工作,”高四海推着小车说,“看来人家这桩工程更是出奇!”
“人么,”春儿笑着说,“谁也是觉着自己完成的工作,最了不起!”
他们回到自己家里来。春儿把半月以来刮在炕上、窗台上、桌橱上的春天的尘土打扫干净,淘洗了小水缸,担满了新井水,把交给邻家大娘看管的鸡们叫到一块儿喂了喂,就躺到炕上睡着了,她有些累。
在甜蜜的睡梦里,有人小声叫她:
“春儿,春儿!”
“唔?”春儿揉着眼睛坐起来,看见是老常。
“喂,我们少当家的回来了?”老常说。
“谁回来了?”春儿撒着迷怔问。
“我们那少当家的,田耀武呀!”老常着急的说,“你醒醒呀!”
“他回来,回来他的吧,”春儿打着哈欠说,“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你这孩子!”老常说,“怎么没有关系呢?他穿着军装,骑着大马,还带着护兵哩!”
“那许是参加了八路军,”春儿说,“八路军能要这号子人?”
“又来了!要是八路军还有什么说的?是蒋介石的人马哩,张荫梧也回来了!”老常哼唉着,坐在炕沿上,靠着隔扇墙打火抽起烟来。
春儿一时也想不明白。这些人不是慌慌张张的逃到南边去了吗,这时候回来,又是为了什么?她说:“高翔不是住在你们那里?他们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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