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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树上猴着吧,我去给你姐夫送个信儿,”高四海望着春儿说,“就骑着这辆自行车!”
四十三
高四海把车子拉进道沟里,骑上去歪歪扭扭的走了。
春儿一个人望着通城里的大路。大路上,除去有时飘过一个旋风,拧着沙土和柴草,跳过道沟,跑进麦地,连一只飞鸟儿也看不见。到处的村庄像封闭着,谁家房顶上也没有炊烟。
春儿看着这条路,她想:如果没有敌人,这时候大道上就会有送粪拉土的车辆,有吆喝牲口的声音,有接连的鞭子的响动,有小孩子们去砍草放羊。这样好的天气,也许有妇女们打扮好了,到近处去赶庙会,有男人们带着本钱和行李出外去经营。他们的妻子,一直送到大路边。在这条大路上,经常有热闹红火的迎亲的花轿和鼓乐,那些老年的乐手们,永远在吹奏着轻快和振奋的调子。
她想:假如叫敌人占据了我们的国家,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春儿揭开手榴弹的盖儿,她看见了日本人的汽车。这孩子头一次看见这种奇怪的车辆,它装载着敌人,凶恶的践踏着家乡的土地。
汽车在道沟旁边的正在扬花的麦地里走,密密的小麦扑倒了,在汽车后面留下了一条长长的委屈痛苦的痕迹。
女孩子震动了一下,她用力咬着嘴唇,一只手紧紧搂着树枝,敌人的车辆马匹,像是在她的胸膛上轧过来了!
高四海回来了。
“大伯!”她招呼高四海,“日本人过来了,我们怎么办?”
“不要慌!”高四海把车子草筐藏好,把手枪掖在裤腰带上,脱下鞋来。
这老人上树,赛过一匹猿猴,他两只手攀着光滑的大叶杨树身,弓着身子,像走路一样。
“就是送信也来不及了,”春儿着急的说,“我们扔个手榴弹,叫村里知道吧!”
“等我数一数,”高四海一手扳着树枝,探出身子去望着,他说,“敌人数目并不大,不要惊动它!”
“进村烧了房怎么办?”春儿说。
“军队早有准备。这像一个荷包儿,等它钻进去,我们再收口儿吧!”高四海小声说。
敌人的汽车从坟前面过去,两旁有几十匹马队。他们浑身是土,满脸是汗,他们侵略别人的国家,一步步是走的下到地狱去的道路。高四海和春儿把身子隐在枝叶里。等敌人走到河滩中间的时候,高四海向空中放了三声枪。
那是一段大空地。敌人在阳光照射的白茫茫的沙滩上,像晾在干岸上的鱼。我们的部队在四处的道沟里飞快的运动着。
这只是一小股侦察性质的敌人,高庆山命令直属的一个营在很快的时间把它消灭在河滩里。
战场就在五龙堂村庄的边沿,作战的又都是农民的子弟,五龙堂的老百姓,全围在堤坡后面助威来了。战士从他们身边跑过,老年人小声的鼓励和嘱咐他们。
秋分领导的妇女炊事组,对面站在堤坡里面,一排人捧着烙饼裹鸡子,一排人提着开水壶,像戏台上的执事一样。战士们顾不得吃东西,她们只能等候亲人们作战回来。
必须占领那片高高的丘陵起伏的柳坡子地。
芒种的通讯班,抱着一挺轻机枪,跑过一段沙滩,完成了这个任务。
河滩里的敌人四处乱窜起来,一辆汽车打翻了,另一辆汽车想突围,回到崔家老坟来。
春儿在树上看的准准的,扔下了两颗手榴弹,在车厢里炸开了。
全村群众跑出来,帮助打扫了战场,军队进村吃了些东西,就向北方转移了。
四十四
但是,北边的敌情,发生了变化。高疤带领的一团人,奉命驻扎在石佛镇附近一带的小村庄,任务是监视敌人,牵制敌人,在不利的情况下,迅速转移。高疤近来觉得自己在这个支队里,比起别的团长来,有些闷气。支队长一谈就是政治、政策,他对这些全都不感兴趣。他觉得,既是一个军人,就应该在打仗上见高低。很久以来,他就想露一手给大家看看:我高疤的长处,就在这打仗上面。
为了热闹和吃喝方便,他私自带着一营人驻在石佛镇大街上。中午的时候,他听说在子午镇打起来了,并且是直属营打胜了,他越发跃跃欲试起来。敌人从安国县顺着通石佛镇的公路走,道路完全破坏了,敌人就沿着道沟沿走,并不防备附近村庄驻着我们的队伍。这也是敌人兵力较大的表现,高疤却单单把它看成了敌人的弱点。并且生了气,咒骂敌人不把高团长放在眼里,他很想跳到高房上去呐喊一声。他鼓动手下两个连长,带着一部分弟兄们上了房,当敌人的先头部队刚刚爬进他的火力圈的时候,他开了枪,暴露了目标。
高疤的队伍,从成立以来,打过几回高房防守仗,在束鹿县,曾死守一个城镇,到一个月的工夫。那都是在混乱时期,他同别的杂牌队伍互相吞并的时候。敌人发觉前面有我们的队伍,就好像找到了目标,散开包围过来。
敌人火力很强,飞机很快也来了,炮弹炸弹毁了很多房屋,村子着起火来。
高疤的队伍,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阵势,支持不住,下面的人对高疤的冒失行为有很多抱怨,意见不一致,有的跟着老百姓逃散到漫天野地里去了。
老百姓见他们不能保护自己,反跟着乱跑,不愿意和他们在一起,排斥他们,他们就乱冲乱撞那些妇女孩子,只顾自己逃到前边去。敌人打进了石佛镇北街口,眼看就包围了整个村庄,队伍和老百姓再也撤不出来了。
高庆山接到报告,研究了全部情况。他带领部队,采取极为隐蔽的形式,迅速的转移到了敌人的侧面。派一营兵力,去切断敌人。
芒种和他那一个班,又参加了战斗。他刚刚经历了一次指挥得好的战斗,取得了胜利,光荣和功绩还在鼓舞着他。在路上,他见到那些满脸泥汗,饱受惊慌的妇女孩子们,一种战士的责任感,强烈的冲激着他的心。
他带领一班人,在大洼里准备好,顺道沟翻过大堤。他们的任务是:经过一带菜园,冲进一个坟丛,沿着潴龙河岸,占领石佛镇南街口那座大石桥。现在,园地里的春大麦长得很好,但是也还不能完全隐蔽跃身前进的战士。包围村庄的敌人,正要在桥头会合,遇到芒种他们的袭击,慌乱了一阵。
利用这个时机,芒种弯着身子跑到一架水车后面,然后冲到了那个坟丛里面。
不久以前,曾经有一辆敌人的坦克,绕过道沟,冲到这坟地里,几棵碗口粗细、枝叶茂密的榆树,连根折断了。一个坟堆,像被犁过的一样,铲去了一半,这不知是谁家祖先的坟墓。现在,芒种伏在它前边的白石碑座子后面射击,等候弟兄们上来。
前面,还有一段地,就是潴龙河,河两岸,长满芦苇和青草,看不到里面的流水。敌人火力很强,现在芒种他们只能匍匐前进。他们一边射击,一边注意着眼前的每一棵小树,每一丛野草,每一个坑壕。他们觉得,所有祖国大地上生长着的一切,就连那西沉的太阳,河里的泥水,也都和他们的生命,和他们的作战的任务,结合在一起了。
他们紧紧趴在地上,心跳得很厉害,感觉身子下面的大地也在震动。
家乡的土地!是你在万分危急,生死存亡的时候,默默的鼓动着你的儿女!
当你受到侵辱的时候,你有权利召唤你那最勇敢的儿子前进!
他们跃身抢到河边。然后,一齐把手榴弹投向敌人,占据了石桥,切断了敌人。但是芒种受了伤。
黄昏,炮火笼罩着平原。所有的村庄,都为战争激动着。青年和壮年,都在忙着向导、担架和运输。沿大路的村庄,建立了交通站,夜晚,有一盏隐蔽起来的小红灯挂在街里。受伤的战士们,一躺在担架上,就像回到了家。
在路上,抬担架的人宁可碰破自己的脚,也不肯震动伤员,又随时掩盖好被头,不让深夜的露水洒落在伤员的身上。
妇女们分班站在街口上,把担架接过来,抬到站上去。那里有人把烧开的水,和煮熟的鸡蛋,送到战士的嘴边。
一路上,不知经过多少村庄,战士们听到的是一种声音。当他们被轻轻的声音唤醒,抬起身子,接受一个打开的生鸡蛋,或是一箸头缠搅着的挂面的时候,他们看见的是姐妹和母亲的容颜。
芒种的腿上受了伤,高庆山把他交给高四海带领的担架队,抬到子午镇春儿家里来休养。
春儿背着两枝大枪,跟在担架后面,太阳下山了,地里有一阵阵的风声。她为亲人的受伤担忧,心里又十分兴奋。
她跑到前面去,把屋子打扫了一下,铺好厚厚的被褥。把芒种安排着睡下,把人们送走,她就去请医生了。
子午镇有个西医姓沈,是个外路人,因为和这里的一个女孩子结了婚,就在大街上甜井台旁边丈人家开了一座小药铺。他原来在保定一家医院里拉药抽屉,手艺儿自然不高,为人可是十分热情。住在丈人头上,更要亲密乡里,不管早起夜晚,谁家有了病人,去个小孩子请他,也从来没有支吾不动的时候,人缘儿很好,过年过节,常有人请他去陪客吃饭。
春儿到他家里,他刚从外村看病回来,在院里解车子上的药匣子,他的女人正坐在灶火坑旁拉风箱做饭哩。一见春儿进来,那女孩子就拍拍身上的土,迎出来说:“快屋里坐吧,大姐!听说你打了胜仗,我正要做点儿好吃的给你庆功哩!”
“谢谢你吧,可是顾不上,”春儿笑着说,“我是来请你们的先生来了!”
“什么蠢先生!”那女孩子笑着说,“不要看他胡子拉塌的了,论乡亲辈儿,他是你妹夫子,就叫他的小名儿好了!你就单身一个人,是谁病了呀?”
“是军队上一个通讯班长,”春儿说,“我姐夫让抬到我家里来养着,为了离着你家近,看病方便。”
“那就是芒种哥吧,你快去!”女孩子笑着命令她的丈夫,“不要往下解你那行头了!
看病要紧,回来再喂你!”
医生忙着又把药匣子捆好,推着车子跟春儿出来。“大姐!”那女孩子站在台阶上喊,“这不是外人,你可别给他烧水做饭呀!”
“就是吧!”春儿答应着。
来到家里,春儿放轻了脚步,医生把车子轻轻靠在窗台下,跟着走进屋里。
“他准是睡着了,”春儿说着点上小油灯,走过去照了照,芒种睁着两只大眼醒着哩。
“怎么又醒了,痛吧?”春儿问,“我给你请了先生来了!”
“来,我看看!”医生轻轻掀开了芒种身上的被褥,斜着身子坐在炕沿上,“大姐,你把灯端近点!”
春儿一只手护着灯,弯下身子去。她看见芒种腿上那些血,赶紧转回脸来,强忍住自己的眼泪。
医生给洗了洗污血,涂了些药,春儿把坚壁的新布取出来,扯下一条缠好了。
四十五
春儿送回医生,顺便约好医生的丈母娘来做伴儿。这位大娘,今年五十岁了。她的丈夫和春儿的爹一年下的关东。
她好和人家做伴儿,能全心全意的帮助有困难的人家。夜里,她抱着一条被子过来,指着炕上小声说:“他吃饭了没有?”
“还没有哩,”春儿说,“兵荒马乱的,咱这人家,有什么好做头儿呀?”
“我拿来了一把儿挂面,三个鸡蛋,”大娘打开被子说,“你去给他煮煮!”
春儿添水做好了饭,端到被窝头起,叫芒种吃着,大娘说:“春儿,我嘱咐你:破伤怕响动,最怕铜器,可别再叫那些孩子们到你院子里来扭秧歌了!”
“不怕,”芒种说,“阵地上机关枪大炮都经过了,敲敲锣鼓算什么?”
“不能那样说呀,孩子!”大娘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