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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还剥光我的衣服,把我吊起来拷打我。又给我拍照。他们给我拍照时,我感到痛了。真奇怪,似乎感到了切肤之痛。在这以前,肉体几乎是麻木的。我光知道用两只手紧紧遮护着胸脯……敌人疯狂得丧失了人性。我曾看到一个叫柯连卡的小男孩,还不到一岁,大人还在教他学说‘妈妈’呢。这样小的婴孩,当敌人把他从母亲怀里夺走时,他也能明白要失掉母亲了,于是平生第一次喊出了‘妈一一妈’其实,这还不是语言,或者说,它不仅仅是语言,只不过是一个婴孩本能的声音。
“我简直不能讲述这件事。打那以后我就一直生着病。别人都劝我:‘你哪儿都不能去,真是的,干吗要到学校去?保重保重自己吧。’可是,那些人都已经不在了,谁能给我娇宠自己的权利?柯连卡不在了,他年轻的母亲也不在了。唉,我在牢房里见到的都是多么好的人他们在盖世太保地下室里默默死去,他们的英勇行为只有牢狱的四壁知道。如今,四个年过去了,我仍然在心里向他们表示深切的敬意。他们常说:‘死比什么都简单!”可是,活着呢……如果在那以前,有人对我说我能忍受遭遇到的那一切,我绝不会相信。
“现在的青年对满腔热情地谈论理想已经不热衷了。我们那时恰恰相反。人们说,我生性意志坚强,所以我能挺下来。错了那是因为我信仰坚强我们相信,坚决相信:我们必定会战胜敌人。我们怀疑的只有—点,就是:我们能否活到这个伟大的日子?
“我们牢房里有个很小的窗子,不,不能算是窗子,只不过是个透气孔。得让人托着你,才能看到外面,而且看到的不是一抹天空,仅仅是一小片屋顶。我们大家虚弱得厉害,根本做不到互相托一把去看看外面。我们有位难友叫安尼娅,是个女伞兵。她从飞机里跳出来,一落地就被敌人抓住了。就是她,被打得皮开肉绽,却突然请求我们说:‘托我一把吧,我想看看自由,我只要能上去看一眼,就满足了。”
“我们大家一齐用力把她托了起来。她说:‘姑娘们,那儿有一朵小花……’于是,每个姑娘都开始要求:‘托我一下……’,‘托我一下吧……’那儿是一朵蒲公英,我不知道它怎么会长到屋顶上的,怎样在那儿生根的。从此,我们每天早晨都要细细端详它。每个人都对着这朵小花出神。我现在知道了,当时大家都是同一个念头:这朵花儿能活着离开这座地狱吗?
“安尼娅最后一次被叫出去,正好是在清晨。这次不是叫她去受审,大家都清楚,最后的时刻到了,她要被枪毙了。而她对大家却只有一个要求:‘姑娘们,请你们弄些水来,浇浇那朵花儿……’”
索菲亚·米纶诺夫娜哽哽咽咽地说了好久。“要不,讲得简短些?”她问我。而简短是不行的,连她自己也没法讲得简短。我发现,她在苦恼,因为她用语言只能表达出她经历中最微不足道、最少的那一部分。我甚至觉得,她此刻好象不是跟我在一起,而回到当年的旧事中去了。她是在跟自己交谈,在同自己的记忆交谈。
“我想,对您谈谈大自然也许是很重要的,因为人间万事都是在它的背景上呈现的。不知怎的,我对这些记得很牢。在敌人入侵的整个期间,天空是另一种模样,呈现着铅一般的颜色,沉甸甸地笼罩着大地。我真想把天空撕开,哪怕只撕开一处,也好显得光明些。我本来最喜欢春天。樱桃花儿开了,丁香树周围飘溢着丁香花的香味儿,我那个高兴劲儿……您不要对我的这种天性感到惊讶。我还写过诗呢。可是现在我不喜欢春天了。那是因为战争横在了我们之间——我和大自然之间。那年樱桃花盛开时,我看到法西斯践踏在我的故乡日托米尔的土地上……
“我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一些尊重我父亲的老百姓把我救了。我父亲是个大夫,那年月尊重医生的人很多。人们把我送回家,我全身都是伤,而且马上长满了神经性湿疹。我连妈妈和爸爸的声音都听不出了。我难受得整天叫喊,只有泡在热水里才会住声。我不许妈妈离开我一会儿,她只好求我:‘好女儿,妈妈要去生炉子,侍弄菜园子……’可我还是不放她走。只要她一出去,往事就要向我袭来,我经历过的一切都会浮现出来。为转移我注意力,妈妈给我找来一束花。可还是一样……怕引起我联想,我被盖世太保抓去时穿过的连衣裙,妈妈给藏了起来。她对谁都不放心。直到妈妈去世,那条连衣裙还压在她枕头下面。她活着时一直藏着它……
“我第一次起床下地,是在我看到我军战士的时候。我已经躺了一年多,突然从床上一跃而起,跑到大街上喊:‘我的亲人们最亲爱的人……’战土们把我抬回家来。我很兴奋,第二、第三天接连跑到兵役委员会去:‘给我分配工作吧!’有人告诉了我爸爸,他跑来领我:‘孩子,你怎么到这儿来啦?谁能要你工作?’这下子,我又病了几天,身上又开始痛起来。我整天整天地叫着喊着,人们从房屋外边走过,都祈祷着:‘上帝啊,要不您就收走她的灵魂,要不就救救她,别让她这么痛苦了……
“茨哈尔图博医院简陋的医疗设备挽救了我,求生的欲望挽救了我。活下来,活下来,——别无它求。我终于活了下来,象大家一样生活了。我在科学院中心图书馆工作了十四年。那真是快活的年月,的的确确。而现在,生活又没完没了地成了与疾病的斗争。无论怎么说,衰老,是很可恨的事情。还有疾病,还有独身。那辗转难眠的漫漫长夜啊……那么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总做恶梦,每次醒来都吓出一身冷汗。我不记得安尼娅姓什么了……也不记得她是勃良斯克人,还是斯摩棱斯克人了。她是多么不愿意死啊她常常用白白胖胖的手臂弯在脑后,透过窗棂向外面大喊:‘我——想——活’我没法找到她的父母,无法向他们转达安尼娅的最后问候。我觉得,我欠着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务。”
从基辅到波洛钦纳有几百公里的路途,可是我在这儿却听到了跟上面同样的东西。即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负疚感觉,特别是在回忆的时候。
克拉拉·瓦西里耶夫娜·冈察洛娃(列兵,高射炮手)说:
“战后我到一个村庄去征订公债。人们都在地窖里住着。我到了这里,村庄早就不存在了,人人都在地底下住着……一位妇女钻了出来,地穿的是什么衣服啊,简直不忍目睹。我钻进地窖,里面有三个孩子,全都饥饿不堪。那位妇女把孩子们撵到一个铺着干草的大石糟里。
“她问我:
“你是来征订公债的吗?’
“我说是的。
“她说:
“‘我今天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只母鸡。我去问问邻居大婶是不是会买,昨天她问我来着。要是她买了,我就把钱给你。’“我现在说起这件事,还象有什么东西哽在喉咙里。那位妇女的丈夫在前线牺牲了,丢下三个孩子,家里一无听有,只剩下这只母鸡,她还要把它卖掉好向我交钱。我们那时征的是现金。她宁愿贡献出一切,只要能换来和平,只要能让她的孩子活下去。我不能再谈这种事儿了……虽然我是从前线过来的人,但我还是感到自己欠了这女人的债。我一直记得她的面孔,她那几个孩子……”
面对那些小得可怜的土豆,面对这最后一只母鸡,我们在人性上所负的责任是多么重大啊。我本人负有责任,我们大家都负有责任。被她们所拯救的整个世界,都负有责任。
第11章 “妈妈,爸爸——是什么?”
关于身为母亲的女性,应该有个独立的故事,尽管我所听到和记下来的这些或许不能称之为故事。它们的确不是故事。或者说,不仅仅是故事和往事。这些都是活生生的感情,活生生的痛苦,活生生的记忆。尤其是当母亲本人来讲述,或人们回忆母亲的时候。
我在柳鲍芙·伊戈列夫娜·鲁德柯夫斯卡雅(库图佐夫游击队明斯克第二支队女游击队员)的狭小住宅里听到,不就是—个敏感的、不肯愈合的创口吗?
“我在逃跑,我们好些人都在跑。而我妈妈却在德寇冲锋枪手的看押下。她目送着我们跑掉……我隐约听见她的声音,她在叫喊。后来别人告诉我她喊的是什么,她喊:‘好啊,你穿上了白裙子、白鞋子,往后再不会有人替你换衣服了……’她以为我肯定会被打死,她高兴的是,我将穿着一身白衣服倒下……
“那时十分寂静,不知怎么,敌人没有朝我们开枪。只有我妈妈叫喊的声音。也许敌人开枪了?反正我没听见。我只记得妈妈的声音……”
又有一次,一位梳着年轻人似的短发型、笑容可掬的恬静妇女到编辑部来找我,还带来了她在战争中的笔记。我没估计到她会讲出那么悲壮的故事来,只想平平常常地在办公室里进行我们的谈话。
“不,”她恳求我说,“我们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去吧。”
于是我们来到公园。
“有件事我没写在本子上,我想亲口讲。”
“那么您写的是什么呢?”
“我们游击队的军事行动。”
“您想讲的呢?”
“在战争中我怎么带着两个小娃娃生活……”
下面就是拉依莎·格利戈里耶夫娜·霍谢涅维契(沃龙年斯基“人民复仇者”游击队女队员)讲的故事:
“敌人开始轰炸明斯克,我赶紧跑到幼儿园去接儿子。我的小女儿刚满两岁,住在托儿所里,而托儿所那时已经迁到城郊了。我决定先把儿子接出来领回家,然后再去接女儿。我想尽快把孩子集中在一起,让孩子呆在我身边。
“我跑到幼儿园时,敌机已飞到城市上空在扔炸弹了。我忽然听见我那不满四岁的小儿子的说话声:
“‘你们别害怕,我妈妈说了,敌人会被打垮的……’“我从栅栏门看进去,院内共有五个孩子,我儿子正在安慰别的孩子。可是他一看到我,便哆嗦起来,大声哭了。原来,他也害怕极了。
“我把儿子接回家,请邻居帮助照看一下,再跑去接女儿。我赶到托儿所所在地,那儿一个人也没有了。有位乡下人告诉我,孩子都给带走了。我问:到哪儿去了?谁带走的?他说,也许是进城了。托儿所里有两位保育员,却一辆汽车也没有。他们是步行离开的。这儿离市区不算远,约莫十五到二十公里。可是,这些都是小娃娃啊,才一两岁……我找他们找了两个星期……当我走进一幢房子时,别人告诉我,这就是托儿所,孩子们就在这里,我真不敢相信。他们全都躺在地上,真要命,满身的屎尿,还发着高烧,象死了一样。托儿所所长是个少妇,已急出了白头发。原来,他们从头至尾全是步行走到市里来的,路上还丢了一些孩子,很多孩子都奄奄一息了……
“我在孩子中间跨着走着,就是没找见自己的女儿。所长安慰我说:
“‘不要绝望,再找找看。她应该在这儿的,我见过她……’“我终于凭着一只小皮鞋认出了我的艾洛契卡……我简直认不出她了……
“后来,我们的住房烧毁了,我们只身逃出,,流落街头。这时德国军队已经进城,我们连藏身之地都没有。我一连几天带着孩子们在大马路上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