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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竟会如此挂念薛灵舟。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即使是对他自己的师父,他也只是敬爱有加。在一些被惩罚跪在门外的风雨之夜里,静静的一无怨言。叶听涛过去不是个会热血沸腾的人。他默默地想。本想直接来找沈若颜,却未曾想在药庐中住了一天一夜,连她一面也没见到。
何少爷一口气吃了几个馒头,回到药庐,发现自己去寻回来栓在附近一棵树上的青鬃马不见了,走近一看,树上贴了张字条:借马一用。叶听涛。他手里的半个馒头掉在地上,急忙跑回药庐里,只见叶听涛睡的那张床上只有半套沾染血迹的衣服,人早已不知上哪儿去了。
他在那儿呆立了一会儿,将牛肉放在床边的小桌上。如此干净利落的语气,也只有那样的大侠才会有吧。不知不觉,他有些喜欢起叶听涛来。只是不知沈若颜倘若回来,看见叶听涛已经走了,又会不会怪罪于他?
第七章:乱云鬓
凌风琴台在落霞山的最顶峰,深深地掩藏在云雾之中。那云雾宛如另一界的国度,皓渺苍茫,浮动来去,将山巅团团裹卷其中。朝阳一出,落霞万丈,如水彩飘散,染得云海变幻,美不胜收。
这般景色,最是叫人心醉的也只有片刻。云聚云散,总不过欲说还休的模样。凌风琴台是数丈见方的一块高台,上面只一张琴桌,一个女子跪坐在琴桌前,拨弦三下,时已过卯,琴音如清冷山风,顺着峰峦拂了下去,虽不甚响,但无论传过了多少路程,却都是一般的温润柔和,并与林叶山音相合,越下越是气势渐生,直传到山脚泉泠舍。以山为台,以风为弦,以花为音,馆中弟子被这三声琴音缓缓带离迷梦之乡,也似乎是在这日始之音后,山中开始有鸟雀啾啾啼鸣。
女子拨弦已毕,仍跪坐在琴桌之前。只见她着了一袭蓝纹绣边白色绸裙,飘飘袖摆,腰系丝绦,长发挽髻,束以如意垂珠步摇,肤色极白,神清骨秀。她双手离开琴弦,拢了拢被风吹乱的头发。
“渊清,人已带来,我便下去了。”莫三醉将楚玉声带至琴台,向她道。
“……好。”渊清低声回答。莫三醉又望了一眼楚玉声,似有深意。他低头而下,不再看渊清一眼。
“……馆主。”楚玉声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不叫她的名字。
渊清听她此唤,微一停顿:“九年不见,咱们都成陌生人了。”
楚玉声道:“……我也忘了你的模样,你也忘了我的模样了吧。”
渊清缓缓地站起身,转向她。楚玉声仍穿着那条蝴蝶百褶裙,腰中系着凤凰花一般颜色的丝绦,两人一红一白,甚是分明。她们仔细瞧着对方的身形面目,都只是眉宇间还有些当年的影子,楚玉声已如玫瑰般娇艳动人,渊清却似山顶雪莲,清净自若。对视之间,多少浮云自眼前流过。
良久,渊清近乎无声地一叹:“当真是不识了,玉声,这九年……你可还好吗?”后半句,一字一顿。
楚玉声凄然一笑:“我若能好,也不会再回来了。”
渊清道:“……其实,你修书一封,加急送来,我也料到几分了。”
楚玉声道:“……渊清,那封信,你是第一个读的人吗?”
渊清点头:“我读完之后,师父立刻就读了。”
楚玉声眼中掠过一丝波动:“师父……师父怎么样?”
渊清道:“她很恼怒……怪你不该隐瞒了这么久,才将薛家的事告诉她。”
楚玉声无声地垂下头,有波浪在眼中翻滚:“我又有什么办法?我……我……”她有些说不下去,平了一口气,道,“师父这些年,还像以前一样?”
渊清也低下头:“差不多吧,她退居醉花荫之后,还是时时出神,喜怒无常……你信到之前,我已有三个月没见她了。”
楚玉声沉默了一会儿,四顾凌风琴台:“以前师父是馆主时,我也没机会来这儿。”
渊清道:“嗯,那时我在云栖舍,很是向往每日卯时能上这凌风琴台,师父观云奏琴的样子,真是美极了。”
楚玉声看着她:“所以你自小便比我用功……也比我聪明,如今,也该是你坐在这儿了。”
渊清微微一笑:“坐在这儿了,又如何呢?云还是一样的云,琴也还是一样的琴。”
楚玉声望向她身后的琴桌:“这把‘飞泉琴’,也是师父特意留给你的吧,‘飞泉圣手’,历代馆主,都承此名。”
渊清仰头道:“也许吧,只是自你离去之后,我也无人相伴,就连陆吾镇也有几年没下去过了。”
楚玉声道:“……山中苦修,本也是寂寞的……现在那件事,有多少人知道了?”
渊清道:“应该不多。只是当初事发之时,云栖琴师就都已有所耳闻了。”
楚玉声道:“莫三醉也知道?”
渊清的双眼突然被一层阴影覆盖,又旋即褪去:“他……他被罚之前,也已在云栖舍,想是知道吧。”
楚玉声望着她:“他从小便宠爱你,如今也是一样。”
渊清脸颊微微一红,又恢复苍白:“不过是些红尘往事,师父是不会再接纳他了……”
楚玉声幽幽地道:“一直到今天,咱们也都活在师父的手掌下……师父要杀薛灵舟,无论如何也是杀得,是吗?”
渊清黯然道:“玉声,我虽然是第一个亲手接到你信的人,但这件事,我并不能做主……”
楚玉声道:“若非我一意相护,薛灵舟早已死在途中,可是我始终弄不明白,我只是想将那件事彻底结束而已,何必要斩尽杀绝?”
渊清道:“……玉声,师父若要斩尽杀绝,你和薛灵舟根本上不得落霞山。”
楚玉声忽然有些愤愤:“是啊,她一直便是这样,想杀的时候就杀,想放的时候就放,小的时候,她一会儿高兴,一会儿又恼了,我便是得受着她,永远不得安宁?”
渊清道:“师父和我们,其实都是一样的人,她的苦衷你并不知道。”
楚玉声颓然摇摇头,不语。
渊清望着她:“……我知你只是想要安宁,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就算此事已了,你难道便以琴师身份一直留在薛家?你能嫁给薛灵舟吗?”
楚玉声的脸一下子失去了血色,便如一朵红花忽然枯萎:“嫁给他?……自然不能。”她道。
雁回舍外的平台上,已有些男女弟子,蓝衫绿衫,都搬了琴桌,捡些好位置坐了。山中清晨最是灵秀,是弹琴的好时分。另外一些弟子抱着琴,准备去舍外修炼。薛灵舟前一晚借宿于空置的弟子舍中,一夜早春寒冷,好不容易天亮了,他听到山顶之处传下的琴音,便清醒过来。
这便是馆主的传音吗?他想。雁回舍处山腰以上,这琴音要传到山脚,还需很长一段路程,竟能不断,当真神乎其技。回思云栖琴师功力,似乎与这馆主相比又有不及。他起了身,拿了乌鞘剑,走出门外。
舍中弟子抱琴而过,遇见他都点头示意,有些还微微含笑。薛灵舟不禁想:这雁回舍中弟子果然又比风舞舍中好一些,我瞧那风舞舍中弟子都弹琴弹得入了魔一般,问路还需连问三人才有一个回答。看来琴艺渐进,性子也都会儒雅些。殊不知这潇湘琴馆中自雁回以下,弟子尚未尽知琴中技艺,未达浑然一体之境。山中无事,日夜修炼,自然有些出神不答之事,却与性子无甚关系。
这时昨日引他入雁回舍的一个绿衫女弟子走到他身前笑道:“公子这么早便起来了?”
薛灵舟亦报以一笑:“是啊,这便去五音琴阁了。”见她貌虽平常,但衣衫洁净无尘,气息清澈,心中便生了几分好感。
那女弟子道:“我送公子一程吧。这雁回舍与五音琴阁、云栖舍之间有一条步道,名为‘烟霞’,其中有些岔路,公子一个人可别走错了。”
薛灵舟甚喜,道:“多谢姑娘。”
那女弟子便先领薛灵舟去炊舍中吃了些早饭,是些稀粥等物。薛灵舟吃不太饱,但又不好意思再要,不觉想倘若楚玉声在此处,当可免此窘事,心中便有些想念起她来。他自出薛府,每日早晨都能见到楚玉声,此时忽然不见,只觉得她的背影甚是亲切,不觉出神。
饭毕,薛灵舟便与那女弟子走入雁回舍旁山道之中,那女弟子道:“从这儿到达烟霞步道约莫一柱香功夫,并不太远。”
薛灵舟彬彬有礼地道:“劳烦姑娘亲自跑一趟,甚是愧疚。”
那女弟子一笑,略微有些羞涩的模样:“无妨,反正我本便是要去烟霞步道弹琴,只愿那里没有云栖师兄先到,否则倒是要白跑一趟了。”
薛灵舟望着她的琴道:“姑娘的琴可也有什么名字?”
那女弟子望着手中的琴:“这琴与舍中其他弟子的琴一样,都叫‘雁回琴’,虽然造琴的木材是自己选的,但样式都相同。只有等飞泉试音之后入了云栖舍,才能在五音琴阁中得到一把藏琴。”说着便将薛灵舟往山间栈道引去。
薛灵舟自入落霞山,对这山门中事甚有兴趣,又问道:“那一般弟子入馆,需多少年才能到达云栖舍?”
那女弟子道:“这可久了,飞泉试音三年才一次,通过方可进入向上一级的弟子舍,就算次次都成功,入泉泠舍那一年又恰好赶上试音,也得要十年吧。”
薛灵舟不禁道:“山中十年,当真是清苦得紧。”
那女弟子道:“否则潇湘琴馆怎得以有如此名声呢?公子的妹子想必也是有志之人,假以时日,必成大器。”
薛灵舟道:“……我家中只这一个妹子,只想将她带回洛阳,好好找个人家嫁了,她如今已十九岁,再等个十年,岂非嫁不出去了?”
那女弟子微微摇头:“有得必有舍,这也是无法之事。馆中并未规定弟子不可成婚,只是一向呆在山中,也无人可嫁,就连馆主自己,今年二十有一了,也未曾有婆家呢。”
薛灵舟奇道:“你说到云栖舍也得十年,这馆主怎如此年轻?”
那女弟子脸现恭敬之色:“说起这位馆主,那自是与我们有知之后入山拜师不同的了。她是个孤儿,被上任宁馆主抱回琴馆后就认作弟子,因她天资极佳,聪明绝顶,是以免去试音之虞,从来就在云栖舍。”说着指指山巅的云雾。
薛灵舟抬头仰望,只觉山峰巍巍,那云栖舍真如栖在云中,不可得见:“那么这位馆主想必十分厉害?”
那女弟子一扬眉:“那是自然的了,方才琴台传音便是馆主所为,只是她平日有些神秘,人又清高,见不得世俗之务,不太亲自下来指点弟子,我入馆之后,也只有三年前她上任那一次的飞泉试音见到过她,这位馆主可也是个美人儿呢,如此守在山中,也是可惜了。”
薛灵舟跟着她一路边行边说,不禁有些迟疑起来。眼见这潇湘琴馆建馆既久,规模又大,馆中弟子越向上便越是些风韵雅士,端的是清静无尘之地。昨日晨间所见的那云栖琴师更是修养深湛,毫不外露,倘若薛兰真在此拜师学艺,对她到也真是颇有进益。只是家中老父年事已高,自己又在外闯荡江湖,真留她在此,说不定数年才得一见,父亲又如何舍得?
他不禁想起年幼之时,兰儿绕着父亲膝盖奔跑的样子,那时兰儿还很活泼,与父亲也要好,父女俩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与父亲相处的更多。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