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缓缓飘散开。她走到门口唤了一声“小二”,一个伙计正从内廊经过,应道:“姑娘,什么事?”
“……方才在这房中的那位姑娘去了哪里?”楚玉声问道。
那小二道:“哦,那姑娘另要了间房,就在内廊尽头,她自去休息了。”小二说起沈若颜,似乎印象很深,毫不犹豫。
“好的,知道了。”楚玉声道,回头又看了看薛灵舟,向内廊尽处走去。客栈中很安静,这个时节,陆吾镇上也是没有什么杂人的。沈若颜的房间没有关门,她坐在一把檀木椅子里,似乎正闭目养神,一缕刘海垂在额角。楚玉声进房,还没走到她身前,便听她突然开口,声音很轻,“……他激战多时,早已受伤,只是平日强健,又一直隐忍不说而已。”她的神情很疲倦,眼皮低垂着,“现在他已无性命之虞,只是要好好休息一阵子了。”
楚玉声望着她:“……这次多谢你了,沈姑娘。”
沈若颜抬眼,见她神色诚恳,一笑:“不必谢我,那是薛公子自己的造化。”她的身子软软地靠在椅背上,仿佛气力衰竭,却始终有一丝笑意挂在嘴角。
楚玉声道:“是啊,他是福厚之人,上苍也会保佑他。”
“……福厚之人?”沈若颜若有所思。
楚玉声微笑道:“嗯,天下奇毒沈姑娘都能解,我可是佩服得紧。”
“说起来……”沈若颜幽幽地道,“几个月前,我曾医治过一个女子,她并非中毒,也不是生了什么恶疾,只是我便是没能救她。”
“哦?天下还有你救不了的人?”楚玉声道,不知怎的,她觉得沈若颜有些奇怪,窗格的影子落在她身上,那阴影中的双眼突然变得很陌生。
沈若颜不答,续道:“我想起她,只是因为她的面貌有些像你……不,是很像。”她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眼前浮现出那两张脸的模样。
“她的丈夫带着她,千里迢迢在长安求医,恰被我遇见了,便看了看她。只是一看便知,那女子得的是心病,天下最好的大夫也医不了她分毫。”沈若颜道,想起那个丈夫哀伤的神色,不觉心中一动。她直起身来,左手支颐。
“后来呢?”楚玉声问,见桌上有两杯茶,伸手端起离自己较近的一杯,轻轻呷了一口。
“后来……我见她已是临终,满腹心事无人知晓,便听她说了半夜。那个女子夫家在洛阳,丈夫爱她若珍宝,到临死之际,却仍然有话不能说尽,可见这世上的人,来时是一个,去时也是一个……谁也带不走谁。”沈若颜道,想起这些,她似乎又有了些精神。
楚玉声听到她说“洛阳”二字,心中突然一硌愣:“……那女子说些什么?”
沈若颜想了一会儿,道:“她说,她曾经有个师姐,许多年之前,她们俩一起爱上了一个男子。她为了得到那个男子而欺骗了师姐,但也将一件极高的荣誉让给了她,就此成为了那个男人的妻子。几年以后,他们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日子过得非常幸福。可是她对师姐的愧疚却始终不能消除,直到有一天,她发现她的女儿不见了,桌上多了一封信……她的师姐抱走了她的女儿,要用她的丈夫来换。”沈若颜停下了,仿佛有些累。楚玉声没有说话,沈若颜看了看她:“你怎么了?”
“没什么……”楚玉声道,“你继续说。”
“……她说,她对师姐一直都非常愧疚,也想过要弥补,但没有办法……她也知道她的丈夫是敌不过师门众多弟子的,一去必定无回,终于……她在家宅附近的寺庙里带走了一个被人抛弃的婴儿,充作她的女儿,抱回了家……十九年的岁月,她带着一个不是她自己的孩子,却思念着远在天边的另一个孩子,慢慢的积郁成疾,终于一病不起。”
“嗑啦”一声,楚玉声手里的茶盏险些倾覆。沈若颜望着她:“……楚姑娘?”
“……那女子……夫家可是姓薛?”楚玉声的声音微微发颤。
“她没有说……不过,她的娘家姓楚。”沈若颜道。楚玉声呆呆地坐在那儿,一言不发。
“你认识她?”沈若颜察觉了她脸上神色,问道。
“……我……”楚玉声颤声道,“你说……她到寺庙里捡了一个弃儿,充作自己的女儿?”她眼前浮现出那个女子临终的样子,她的双眼一直望着天空的方向,很远很远,只是在某一瞬间,她淡淡地瞥了她一眼,仿佛……仿佛她的女儿是个陌生人,自虚无而来,又往虚无而去。永远永远,擦肩而过的一眼。
沈若颜瞧着她,似乎想到了些什么,但没有说,她只是道:“是啊,一直到她告诉我的那一天,她的丈夫也不知道这件事……也许她现在已经死了吧,我探脉之时,已觉她不过数日之命……只是活得长活得短,又有什么分别呢?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她合上双眼,神情倦怠。
楚玉声望着沈若颜,望着她垂在额头的一缕发丝,她有些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只是看着她的脸,她的眼睛,她的微微动着的嘴唇。世上哪有真正快乐的人……沈若颜轻轻地道:“我累了,你且出去吧……若遇到叶听涛,请代我跟他说一声……”她停下来,很久没有继续说。楚玉声等待着,一种奇怪的空空的感觉钻进她的心里。
“唉,算了……”沈若颜似乎终于吐出一口气来,睫毛沉沉地垂了下来,“不用说了……”她的嘴角淡淡地露出一丝笑意,嘲讽的、透明的、身在另一世界的。
“你去照看薛灵舟吧……”沈若颜低下头,缩在椅子里。楚玉声怔怔地站起来,转过身。冥冥之中,她突然觉得她其实不应该就此出去,她该留下来,无论干什么。但是这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正如沈若颜最后没有说出的那句话。楚玉声的脚步已经移动,淡红的裙幅摆动着,走出了房间。她回头看了一眼。沈若颜还是靠在椅背上,双眼闭着,脖子上挂着的琉璃垂在胸前。她忽然觉得这个女子像落霞山的云雾一样虚幻,不真实。然后那幅影象就消失了。
薛灵舟的醒来,已经是在傍晚的时候。他闻到鼻端清雅的香气,听见身边有轻轻的歌声,模糊而婉转:“繁花廖落,积雨轻寒……云山几盘,江流几湾……”他睁开眼来,楚玉声坐在他的床边,仿佛久已等待他醒来的一刹那,她微微一笑。薛灵舟看着她,记忆有些许错失,然而又重现。他想说话,却咳嗽了一声。
“你醒了?”楚玉声柔声道。
薛灵舟一时未答,望着她的脸,心中一片宁静。
“我给你定做了套新衣裳,等你好些,换上试试吧。”楚玉声道。
“……不用试了,”薛灵舟笑道,“一定合身,像以前娘给我做的一样。”话音未落,她的笑容便突然有了些难言的意味,神情也黯淡下来。
薛灵舟道:“怎么了?……”
楚玉声沉默了良久,才道:“没什么……只是想到这过去的六年,我终究只是在扮着薛兰……我不是她……”
薛灵舟没有明白她话中的意思,又问了一声,楚玉声摇头不答。她静静地坐在床边,如同十三岁的她第一次见到的母亲,那么美,那么冷淡,除了她,没有人能嗅出那位尊贵的薛夫人身上那揉皱了揉碎了的辛酸和哀伤。可她竟然从来不曾去在意。楚玉声仿佛一个魂魄,借着薛兰的躯体,然而终归她还是她,只一层侨装,所想要的却在唾手之处滑落。
有泪从她眼中缓缓流下,但她别过了脸,没有让薛灵舟看见。桌上的蜡烛已经燃尽,她推说去柜上再取一支,走出了薛灵舟的房间,踱了几步,她不可遏制地回想那女子的一颦一笑,那双白净修长的手,那酷似宁夕尘的向着一个什么地方出神的面容,和对着薛灵舟时慈爱的微笑,六年的时光仿佛忽然之间化为乌有,楚玉声恍恍惚惚,有巨浪在心中翻滚。薛灵舟听到了她停滞在房门外的脚步声,不知何故,也是心中黯然。
“这位公子,你找谁啊?”小二的声音响起。
楚玉声一抬头:“……何少爷?”她望着这自顾自走进内廊的少年,这个从天而降的何府公子,不觉惊讶。
“姑娘,你是……”何少爷觉得这个美人有些面善,但一下又想不起来。那小二见两人想是认识,便自借道过去。
“……你怎么会在这儿?”楚玉声问道,打量着这个公子哥儿。
“我……请问有没有一位沈大夫在这儿?早先她说去药铺,但我到时,她已经不见了。”何少爷道。这时房中的薛灵舟也已经听到了何少爷的声音,他想坐起来,却突然想起何翁在洛阳暴毙的消息,又踌躇了。
“她在这儿,方才是我拉她来救薛公子的,请跟我来吧。”楚玉声向里走去。何少爷心中疑惑,又在原地呆了一会儿,才随她而去。那一停顿,薛灵舟的心竟然猛地悬空了一下。
沈若颜的房门闭着,里面悄无声息。楚玉声轻轻叩门,没有人应答。透过窗纸,他们看见她坐在椅子上,一直坐着。但与其说是坐着,不如说是斜靠着。房中的气氛有些凝固,如冰结雪封。
“沈姑娘?”楚玉声叫了一声,椅子上的沈若颜没有反应,仿佛在沉睡。楚玉声推开房门,房中沈若颜模模糊糊的容颜一下子清晰了。两人吃了一惊。他们看见了她完全变成紫色的头发,紧紧盍上的双眼,和无力地垂在椅旁的指尖,深深下沉,向着一个深幽无底的方向。楚玉声低低地惊呼了一声,这并不陌生的属于异界的气息如此明白无误,如帘幕被彻底拉开。她一时无措。何少爷站在门口,怔了一会儿,跨进房,慢慢地向沈若颜走去。
他推了推她纤细的垂下的手,如曾经握在掌心一样。就在他触到她肌肤的一瞬间,沈若颜如同一阵花火绽出的轻烟一样消逝了。倏忽之间,无声无息,连着身上的衣裳一起化为尘埃。冰玉般的容颜轻轻扬起,如满天钻石星光,在暗夜之幕上跌个粉碎。她的手、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永远在嘴角若隐若现的淡淡嘲讽,恍惚十年,一如未曾出现。尘幕沾染在空气里,何少爷的衣袖上,绕着楚玉声的发丝,缓缓消散。七彩琉璃轻轻掉落下来,“嗒”的一声,落在椅子上。何少爷默默地站着,垂下头。楚玉声惊呆了,很久很久,他们就这样站在空空的椅子旁,好像离开了人间,离开了红尘滚滚。
“她……到哪去了?”楚玉声莫名地问。何少爷没有回答,将那块琉璃拾了起来,紧紧握在手心。黄昏的燥意又开始轻盈地在空气中浮动,无声地包围着他,包围着这间屋子。
就在这时,窗外传来轻轻的“嗒”一声,有黑影闪动。楚玉声的脸色变了,她突然转身向房门外跑去,薛灵舟已经冲到走廊里,手持乌鞘剑,一阵馥郁的香气在这瞬息之间弥漫开来,“瀚海!”那一瞬间,楚玉声想起阴山鬼司,她的背脊发凉。
魅影如电,有黑衣人自原先叶听涛所住的房间破门而出,正撞到经过门口的小二,那人只袖摆一挥,小二便倒在地上,口鼻泛出青紫,双眼翻白。薛灵舟虽伤势未愈,但那瀚海族人迎面而来,他乌鞘剑一振,便即出招,那黑衣人斜身闪过,细细地望了乌鞘剑一眼,斗篷下的脸看不清神色,蓦然楚玉声叫道:“小心!”薛灵舟急忙收剑向后一闪,只见一阵红雾自那黑衣人袖中挥出,将原先薛灵舟所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