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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裙女子站在东厢房开了一线的窗后,直到看见正房门关,玉姑的身影消失,才轻轻推开门,脚步轻无声息地往西厢房走去。剥啄之声刚响,门便打开了。叶听涛的剑放在桌上,除此之外,他还是刚进房的模样,似乎早已料到有人要来,脸上的神色平静如水。
楚玉声与他对视一眼,走进西厢,将门掩上:“分别多日,你可好?”一阵风过,老槐树的叶子簌簌地响了一阵。
叶听涛对她开口的第一句话微有惊讶,道:“还好。一路下字条的人并没再出现过。”他明白楚玉声最关心的是什么,所以也不提其它。
“……”楚玉声忽然微微皱眉,“我反复想过那字条上的内容,并不像战书,但也没有交换人质的地点时间,令人费解。只是……”她脸上隐隐有些怒气,“我留书于你说要去湖州,却是个托词。其实,我并没离开陆吾镇。”
“哦?”叶听涛知道必有下文,也不去打断。
“那日白老汉送白姑娘灵柩走时,我便发现那客栈中有个人一直在注意我们,只是那时焦头烂额,我也没有去理他。在我们行将离开陆吾镇的前一夜,有人敲我的房门,我开门一看,只看到一片衣摆钉在门前。”她凝眉望着桌上白烛的火焰,“是薛公子的。”
叶听涛一惊:“所以你假托有事,留下等那人来找你?”
楚玉声叹了口气道:“是啊,我想他留此暗示,想必是不愿让你知道,所以我在陆吾镇留了些日子,那人见你走了之后便来找我,可说来说去,就是不再提薛公子之事半句。如此几回,我怕耽误了你赴约之期,便索性离去,瞧瞧他有何反应。一路之上,他便没再出现过。”
“此人什么模样?”叶听涛与她隔桌而坐,桌上有玉姑端来的一壶雀舌,但尚未有人动过。
楚玉声想了想,道:“有些纨绔子弟的样子,但脚下工夫却好,走路时几乎无声。看样子……不像是与那些黑袍客一路的。”
叶听涛道:“那也未必,或许是侨装。”
“看他的样子……似乎不像吧。猜不透。”楚玉声摇了摇头。
“那人只怕别有用意,却又不露口风,你来找我,是想激他一激?”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沉吟不答,过了一会儿才道:“此人身上有线索,但也只那一片衣摆,说不准是如何得来的,嗯……或许只是个闲人,故弄玄虚。”她脸上忽然掠过一阵不自然的神色,叶听涛看在眼里,只道:“无论对手是何人,带走灵舟的目的都是碧海怒灵剑,我们不找,他也会送上门来,无须焦躁。”
楚玉声“嗯”了一声,半晌没说话。烛光跃动,她的睫毛合上,又张开。叶听涛见她脸有倦色,想是不曾独自行走江湖,难免染了些风霜,便道:“倘若此人再来,交给我来应付吧。灵舟被擒,多是因我这把剑,在他却是无妄之灾。”
楚玉声眼中透出些疲倦之意,但又有一层深深的怅惘浮于其上:“何少爷也离开陆吾镇了……回洛阳去了。”
叶听涛平静的语气微生波澜:“他父亲的事,你可曾告诉他?”
楚玉声摇摇头:“没有。不过迟早要知道。他原来只是个局外人……倘若不找到薛公子,我也不知道我什么时候才会再回洛阳。”她的声音在空气中颤动,盘旋栖落在叶听涛手背上。
“你不称他哥哥了?”叶听涛看着她。
楚玉声嘴角露出一丝凄然的笑意:“我称他哥哥又如何……或许是上天给我的惩罚吧。现在我只希望能找到他,和他一起回去,其它的又有何妨。”这些话仿佛低低的琴音,围绕着楚玉声飘动,她眼里忽然现出一抹死灰般的几近堙灭的神色。叶听涛心中微微一震,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夜色幽沉,方宅不知何处,突然传来“嘎,嘎”两声,僵硬而尖利。西厢门窗皆闭,可还是听得很清楚。楚玉声抬头望向叶听涛,两人侧耳聆听,又是一片寂静,唯有院中的老槐树,时而被夜风吹响一阵。
“这宅子……似乎只有玉姑和她相公两人吧,从我们进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一个仆人。”楚玉声的声音不觉放轻了些。
叶听涛望了望窗纸隐约透入的夜色:“只有两人,或许也用不着仆人。看此门庭,也非大富之家。”
“她怎会找你来对付那什么‘白面罗刹’?”楚玉声想起槐树影下玉姑向她回首一笑,心中忽然生出一丝奇怪的感觉。
“今天傍晚她和几个女子在荷塘中采莲,有两个不慎跌入水里,被我救起一个。”叶听涛道。
“所以你就帮人帮到底?”楚玉声瞧着他,似乎觉得有些奇怪。
叶听涛一怔,在答应玉姑此事时,他的确没有过多考虑,只因楚玉声不知何时到来,反正是要等在这儿。但此时经她一提,他忽然发现自己过去确是不曾做过这些事情,行走江湖多年,独来独往已成习惯,只是在遇到薛灵舟之后,这一切似乎才有所改变。
即使是沈若颜,他们也总是若即若离,见一面便又分别。一些重要的时刻,只有彼此间轻轻的依偎可供怀想。那块琉璃仍在他怀中安然不动。叶听涛仿佛感到有深深的惆怅,却被这距离与时间的雾气化得淡而依稀,但依然刺骨。
在他还未开口回答之前,又是“嘎,嘎”两声,突兀地响了起来。在方家落寞的宅院中,这声音如同猫头鹰锐利的注视,虽然僵硬,却似乎有愤怒的语调。这一次,楚玉声的眼中终于流露出恐惧的神色,她的手下意识地捏紧。叶听涛想起在阴山山脚村落的那一夜,她追随着火光的样子。或许她是很怕黑的吧。
他站起身,走到门口,手按在门闩上。两人都没有出声,就在那响声再次出现的时候,已经能辨明是从正房的方向而来。门打开一线,慢慢扩大,月光隔着高大的槐树,投影在地上,如人影舞动。
“这宅子当真有些奇怪。”楚玉声走到叶听涛身后,声音有些胆怯。
“或许是听错了吧。”叶听涛将房门完全打开,夜风吹进房内,柔软而阴冷,吹得两人衣摆翩然而动。
“以前我师父说,‘木鬼为槐’,槐树下总是有鬼魂守着,看这老宅的样子,没一百年也有几十年了……”楚玉声说到这里,槐树的影子忽而撩乱了一阵,她便不敢再说下去。
叶听涛不觉有些好笑:“你相信这些吗?”
“不知道。”楚玉声幽幽地道,“以前在落霞山的时候,一到晚上山音就像鬼哭,又常听到山里传来琴声,远远近近,也不知是人弹的还是鬼弹的。”
叶听涛第一次听她说起落霞山中的事,心中不觉一动:“活人尚且不怕,何况死人?老宅屋宇陈旧,难免会有异声吧。”
“也许吧……”楚玉声走前几步,月光流过她脸颊的线条,眉梢眼角微现萧索,广袖飘起,一刹那却真有缥缈游离之感,“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叶听涛一怔:“……什么?”
楚玉声叹了口气:“何少爷走时说你是被沈姑娘救起的,只是沈姑娘未来得及告诉我,便……”那满天星尘纷纷扬扬的情景,甫一想起,便是让她心惊,“也不知她中的是什么毒,真是闻所未闻。”
楚玉声的影子被月光投在叶听涛身上,他沉静稳重的气息一瞬间凝固,宝石般的双目滞涩了一下,才道:“……那之前,她可曾说过些什么?”
楚玉声想起了她与沈若颜最后的一席谈话,眼中神光黯淡:“她说她曾见过我的母亲……就是薛公子的母亲,不知她为什么会来陆吾镇,但那时薛公子正好受伤……也幸亏她来了。”
“是吗……”叶听涛应了一句,似乎不想再提,他的声音虚枉地飘落向槐树叶影下的土地。
有个人影闪动了一下,点点月光透过树叶落在那人肩头。楚玉声一呆,只见树影下绣裙一幅,那人向他们走了过来,纤足踩在厚重饱满的泥土上,发出踏实的声音。玉姑手中捧着个木托盘,上面放着两只青瓷碗,向他们笑道:“叶公子,楚姑娘,正好你们俩在一起,省得我跑两次了。”一阵清香随风而来,冲淡了些旧宅的陈暗之气。
“白天采了些莲子,我便煮了点莲子羹,给你们驱驱暑气。”玉姑走近了,眼光笑着掠过楚玉声,定在叶听涛身上。
“多谢玉姑。”叶听涛不知有无感应,以礼作答,待她将莲子羹端进房后,却瞥了一眼槐树下的脚印,眉头一沉。那脚步自第一声响起,便已经是在树影下。这么说,她该是来了很久了吧。
清莲香气四溢,厢房里仿佛有了些人间烟火气息。楚玉声最后一个进来,并没有将房门带上。她并不喜欢玉姑,这个柔媚婉约的女子总是在一些突兀的时刻出现,虽然不能说她有恶意,但终归隐隐不适。玉姑将莲子羹放下,笑盈盈地向他们道:“怎么样,住在我家还习惯吗?屋子老了,这厢房也有十几年没人住过了。”
叶听涛道:“玉姑不必客气,到是这宅中人少,平日要多加防备。”
玉姑笑道:“歹人来我家,也没什么可偷的,只有人头两颗,只是他若要取,怕也没那么容易。”
“哦?玉姑的相公也会武功吗?”楚玉声望着她,始终站在离她有一段距离的地方。
玉姑摆手道:“他呀,地都下不了,整天躺在房里,人也躺傻了,我玉姑的功夫虽说上不得什么台面,但只要不是绿林大盗,自保还是能够的。”
楚玉声道:“你家相公可是病了?有我们能相帮之处吗?”
玉姑微微一叹,道:“唉,谢谢姑娘好意,只是他这病,就是大罗金仙也难医,不过只要他活着,我便和他守着这宅子,他死了……”她一顿,“我就去遨游四海,一偿夙愿。”
遨游四海,一偿夙愿。楚玉声不觉一怔。望着她而今样貌,只是个能持但亦甚平凡的村姑,看她言行之间意象,却可见年少时也曾风华无两,守着岁月到如今,不得不去求一个陌路之人来剿锄奸佞,只怕也有着她不为人所见的无奈吧。
叶听涛见楚玉声出神,便向玉姑道:“十五之夜,玉姑便和楚姑娘留在宅中吧,倘若白面罗刹来此,也好及时照应。”
玉姑驱散了眉间些微的惆怅之意,笑道:“哎呦,叶公子不必担心我,玉姑可不是好惹的,白面罗刹哪敢上这儿来?再说了,我看楚姑娘还是更喜欢跟着你吧,让她呆在这儿,可别让槐树下的鬼吓着了。”吴侬软语甚是悦耳,语中之意,却是将方才听到他们谈话之事自行透露。
叶听涛微微一笑道:“若有意外,玉姑只须打锣便是,我听到了自会回来。”
玉姑望着他,道:“有叶公子在,我自然是放心的。”她又看看楚玉声,“不过叶公子也别只顾着捉贼,不妨多捉几个木下之鬼吧,哈哈……好了,夜已深,我便告辞了。”她笑了笑,出房而去。
房中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叶听涛在桌边坐下,过了一会儿,楚玉声忽然道:“她相公不喝莲子羹吗?”
叶听涛一怔:“什么?”
“……”楚玉声想了一会儿,摇摇头,“没什么,我回房了。夜深了。”
叶听涛道:“不喝了莲子羹再走吗?”
楚玉声一笑:“没胃口,被鬼吓的。”说着翩然出房,将门带上了。叶听涛独自坐在桌边,思量了一会儿。窗纸微响,想是夜风吹过,院落里静悄悄的,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