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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06。09
☆、逃离布卢姆斯伯里
Grace的卧室里挂着一幅《溺水的奥菲利亚》,是她的祖父肖恩…迪伦送给她十六岁的生日礼物。死去的女孩儿静静躺在水面上,仰望天空,双手交握在胸前,像一朵忧郁的百合花。这是他最后一幅亲自完成的作品,饱受痛风折磨的画家在生命的尽头已无法执笔作画,他受困于轮椅之上,一如晚年的皮耶尔…奥古斯特…雷诺阿。
Grace和衣躺在床上,英格兰的冬天日照时间短,已是早上七点,外面依旧漆黑一片,偶有几声警笛拉长了调子,久久响在耳畔。又是一夜未睡,自从十年前换了大床,她终于可以平静地躺在床上,不必担心那个死去孩子的灵魂午夜时分站在床前,不用把自己锁在衣橱里了。这个房间原是属于拉弥娅的亲生女儿的,很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她在四岁时被领养,她是个替代品。
西蒙舅舅说了,今天要去见个朋友。
简单地洗了澡,换好衣服下楼,咖啡的暖香和着刚烤好的可颂面包的味道扑面而来,她不禁扬起嘴角,飞快地跑到厨房,梨涡漾起,甜甜地说:“新年快乐,波特婶婶。”
波特一早被从隔离室放出来,额头一片青紫,她用粗厚温暖的手掌轻拍Grace的手臂,“新年快乐,我亲爱的小姑娘。”
波特是在布卢姆斯伯里住院时间最长的病人之一,她的丈夫不肯接她回去,也不准孩子们来探望她。她发病入院前是一家高级餐厅的主厨,早些年得过全英厨师大赛一等奖。
拉弥娅很会压榨病人,用她的话来说是“废物利用”。她给予波特出入后院的特权,要她给迪伦一家准备一日三餐。
西蒙舅舅总是穿得西装革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银行家或是房地产中介。西蒙…迪伦曾经红过一阵,他和父亲在博尔顿地方法院前的合影曾被各大主流媒体转载。迪伦父子在1989到2006的17年间伪造了120余件艺术品,成功骗过包括佳士德、苏富比和大英博物馆在内的诸多鉴定专家。苏格兰厂表示有一百多件迪伦家族的伪造品流转在外,被视为原作或收藏或展示在各大美术馆和博物馆中。
做伪画这一行当的,算是在艺术领域走了一个小极端。有人叫他们伪画师,牛逼一点的叫伪画大师,其实这个称呼其实不能完全概括这个职业的特征,他们喜欢叫自己:时光魔法师。
只不过他没有继承父亲的艺术才能,却遗传了他的痛风病,一步一步走着他的老路,直到全身僵硬,无法动弹。魔法消失了,魔法师恼羞成怒,进而丧心病狂。他把Grace当成工具,让她从学校退学,专心在家作画。有什么人比超忆症患者更适合造假的呢?她能记住每个细节,而且,忘不掉。
他鹰隼似的眼睛会突然阴森森地盯着她,浅淡的瞳孔让他的眼珠仿佛罩了一层膜,他的视力每况愈下。Grace低下头,咬了一口酥脆的可颂面包,瞎了才好呢,她心想。
拉弥娅淡金色的长发在脑后盘起,浅灰色的开衫毛衣上别着一只小鸟钻石胸针,闪闪发亮,和她极不相衬。她的眉心有两道深深的竖纹,不生气时也像皱着眉头,眉毛疏淡,她用眉笔精心勾勒出上挑的眉峰。拉弥娅是个爱美的女人,Grace被关在阁楼上作画,她分文不给,还总嘲笑她的衣品,瞧你穿的,那是什么呀。
西蒙从波特婶婶手中接过大衣、帽子和手杖,Grace蹲下帮他穿鞋,细长白皙的手指三两下把鞋带系好。约好的黑色Mini Cab 停在院外,一排山毛榉树下面。太阳升起来了,今天天气不错。
托他父亲肖恩的福,西蒙在圈子里颇有名气,身为精通此行当的伪画大师,更容易识别出一幅画的真伪。他因此结交了一些富豪朋友,隔三差五邀他去鉴画。
车子驶出十字骨头街不远,等待过路口的时候,Grace看到路边一个流浪汉向他们挥手。她也朝他挥了挥。他叫帕特里克,年前因为无钱支付住院费被拉弥娅院长赶了出去,医生给他开了张单子,病愈。布卢姆斯伯里是私人病院,只接收两种人,有钱的精神病人和有才华的精神病人。帕特里克除了身体强壮之外似乎没有什么优点,他还有纵火的前科。
布卢姆斯伯里从不缺少卓越的科学家、文学家和艺术家,他们使它声名鹊起,也有根本没病的试图入院以证明自己足够优秀。每个行业里最最顶尖的人物和高智商的天才,或多或少都有些精神问题。
Grace音乐上的启蒙老师是夏尔…卡米尔,患有妄想症幻视又幻听的天才钢琴家、作曲家和著名乐评人。还有小提琴家帕蒂尼,摇滚乐手以赛亚。。。。。。都曾亲自指导过她。
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她封闭的成长环境还真有些得天独厚。
西蒙的友人住在摄政公园附近,车子驶过滑铁卢桥,一路蜿蜒北上,行至新牛津街时车速慢了下来。
牛津街这边车多人也多,两向的车都塞住,一辆银色超跑停在他们旁边,浑身上下发着有钱的光芒,出租车司机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超跑的车窗缓缓降下,车主手搁在车门上,修长的手指夹着一只烟。也许是他们的视线过于热烈,他微微侧过头,反光太阳镜架在高挺的鼻梁上,嘴角到下巴的弧度非常迷人。他似乎有些惊讶,副驾驶位上的女伴靠向他说着什么。
像电影的慢镜头突然加快,司机大脚踩油门,Minicab从超跑右侧贴身而过。
Grace扭过身子,看那一抹亮银色逐渐消失,只觉今天的阳光实在灼眼。
他是昨天晚上问她名字的男人。
她没来得及问他的名字。
西蒙看她回头张望,冷哼一声,低声骂了句。她没听清,脸却不由自主的红了,讪讪地转回来坐好。
他的女伴可真好看……跟杂志上的模特儿似的。
车子在摄政公园北部樱草山的半山腰停下,周围是高大的维多利亚式别墅,可以远眺半个伦敦城。
按门铃前西蒙嘱咐了她几句,“德加的作品,应该是真迹,仔仔细细看清楚了。”
他的朋友阿雷克斯先生非常热情,和他握手拥抱,又亲吻了Grace的脸颊。
阿雷克斯的女儿瑞贝卡也在,二十岁出头,和Grace一般年纪,她在皇家美术学院就读,对传说中的伪画世家很感兴趣。
西蒙对女孩子倾慕的表情相当受用,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时刻就是被苏格兰场送到监狱那几个月,肖恩不善言辞,西蒙却喜欢夸夸其谈,出狱之后还以他和父亲的名义出了本自传。
Grace面带微笑,听着他毫不脸红地自吹自擂。以前是外祖父肖恩,现在是她在画,西蒙…迪伦。。。。。。只能说他在做旧和选材方面确实是把好手。
十九世纪印象派画家,皮埃尔…奥古斯特…雷诺阿曾经画过两幅《红磨坊的舞会》,大的那幅挂在巴黎的奥赛博物馆,而稍小的那幅在1990年被一个日本人买走后便行踪成谜。
西蒙先拿出尺子量了一下画的长和宽,又拿出放大镜凑近了看,一张脸几乎贴在画布上。如果这幅画是真的,它至少价值7800万美元。
Grace走近它,细细观察每一道笔触。那是一个明媚的春日,阳光透过树叶洒在人们脸上,投落色彩斑斓的影,人物表情轻松惬意,让看画的人也放松下来。她用鼻子轻嗅,眉头微皱,画布有一股极淡的尤加利叶的味道。
阿雷克斯双手抱肩站在他们身后,瑞贝卡专注地盯着西蒙,父女俩都在等伪画大师的点评。
西蒙看了半晌,终于舍得收起放大镜,一只手插到裤兜里,站姿风流。他清了清嗓子道:“从肉眼看,这幅画要么是真迹,要么是仿造得极好的伪作。我们需要用红外检测,或者取样化验来识别这幅画的年代。”
一席废话说得不疼不痒。阿雷克斯有些失望,这可是他花了大价钱买回来的。。。。。。可总好过被大师直接鉴定为赝品。
婉拒了阿雷克斯共进午餐的热情邀请,西蒙迫不及待地跳上出租车,待阿雷克斯帮他们关好车门挥手告别,他终于忍不住说道:“回去你画一幅一模一样的。”
Grace说:“那幅画是假的。”
西蒙身子向后一靠,手搭在手杖上,不屑地看她,“没错,它是假的,你即将画出的那幅才是真的。”
Grace抿唇,“我从没画过雷诺阿。”
西蒙道:“你能画塞尚贝洛尼,就能画雷诺阿。”
Grace还想反抗,西蒙突然用手杖狠砸她的小腿,也不知一个行将就木的人如何使出这样大的力气,她没有防备,吃痛轻呼。
司机在后视镜中看到,面露惊讶。只见西蒙又恢复了绅士模样,仿佛刚刚发狠打人的并不是他。
Grace咬牙别过脸去,车内的热气在车窗上凝成水珠,模糊了窗外深冬的日光。
“你是我们从阴沟里捡回来的,记住自己的身份。”
☆、疯子的骄傲
一连五天Grace吃饭睡觉都在后院阁楼里,她在画画,她被关起来了。
Grace四岁的时候出车祸头部重创昏迷了很久,车祸和之前的事情通通不记得,从她再度睁开眼睛那一刻起,她的所有记忆都深深印在脑海里,随着年岁增长,“症状”愈演愈烈,单纯的记忆画面多了声音、味道和触感,如影随形,无法遗忘。
Grace的超忆症被养母拉弥娅发现之后,她对她的厌恶溢于言表,她开始疏远她,因为她说过和做过的一切,这个眼睛黑亮的小姑娘都会记得,就像放了一台录像机在身边。她不再亲吻她的额头,会故意在睡前说一些恐怖的故事吓她,在她害怕哭泣的时候关灯锁门。
Grace对声音和色彩极为敏感,很早便显现出卓越的才华。拉弥娅却只想要一个平凡而“正常”的孩子,她曾把她安排到前院的单间病房,用了很多药物试图将她的超忆症治好。阴差阳错之下她却很得天才钢琴家夏尔…卡米尔的眼缘,多年不教学生的夏尔主动担任Grace的启蒙老师。
迪伦是没落的权贵家族,到肖恩这一代生活拮据,有时需靠拍卖家传的古董名画以支付日常庞大的开销。肖恩…迪伦的画技不逊于当代任何一位知名画家,他只是少了那么一点点灵气和运气。他的儿子,Grace的舅舅西蒙,前半生是个十足的纨绔,八十年代的时候打架吸毒泡妞,学滚石玩摇滚乐,在背上刺了龙虎刺青,他想出名想到神经错乱,竟主动写信接发父亲和自己造伪画,如愿以偿被捕入狱,风光一场。
同行当迪伦父子是大师,是艺术史上造假的巅峰。可西蒙…迪伦根本不会画画,肖恩病重不能执笔,他把目光投向姐姐的养女。
门外有人开锁,波特婶婶端着托盘进来,嘴角青紫又添新伤。她将食物放到窗前的小桌上,“晚饭做了你爱吃的青笋和意面。”
Grace脱掉围裙,洗了手,搬过椅子坐在桌前,仰脸看她,“他又打你了。”他是波特的丈夫,每次来看她都把她打得鼻青脸肿。
波特扯出一抹苦笑,“我不小心撞的。”
Grace撇嘴,粉嫩的嘴唇撇得扁扁的,“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离开他。”
波特轻叹,将一个红色棒棒糖放在盘子边上,调整角度,盘子、刀叉、杯子和棒棒糖摆的四四方方、规规矩矩。“也许我除了狂躁症、强迫症之外,还是个受虐狂吧。”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个不相干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