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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格纳,”我叫唤他后坐下,“你不太喜欢有人陪?”
他摇摇头,白色马尾垂在地上,蜷成一圈,双眼像两团焦油般打量我。拉格纳的眼睑上以刺青画出另一双形状类似龙或蛇的眼睛,因此就算他眨眼,也能通过兽灵继续观察周围。
我坐着凝视他,暗忖自己究竟该怎样表述我的想法。各色族中,最特殊、最与世隔绝的就是黑曜种。
“你将污印献给我,然后依附着我。对你而言代表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会服从。”
“毫无条件吗?”他没答腔,“即使我要你杀死自己的姐妹或兄弟?”
“你要我这么做吗?”
“只是假设。”我没想到他不懂什么叫假设,只好先对他解释。
“为什么要猜?”他问,“你想,你决定。而我去做,或者不做。不必猜。”但他下一句话的语气很小心,“多想的人将死千次,服从的人只死一次。”
“你想要什么?”我问,拉格纳没有反应,“污印,我在问你话。”
“‘要’,”他咯咯笑,“什么是‘要’?”他声音里的轻蔑仿佛来自一个比我们这个缺少神明的国度深远很多的地方。在我们的世界,黑曜种就像外地人,因为他们被限制在充满冰雪、怪兽以及古老神明的领域里。金种栽下这样的种,自然只会得到这样的果。“你以为你解释后我就会懂吗?‘要’?”
“你不和我兜圈子,我也不和你兜圈子,拉格纳,”我等了好一会儿,“需要我重复一遍吗?”
“金种‘想’,金种‘要’,”他的声音仿佛闷雷,每句之间都停顿片刻,“你们的每一下脉搏都要追求些什么。我们生于万物之母,我们不‘要’,我们只服从。”
“跪下来服从?”他没回答。我继续说:“你曾经被铐上枷锁,拉格纳,现在你已经没有枷锁的束缚,你想要什么?”他仍不说话。是因为别扭吗?“你一定也有想要的东西。”
“你打碎别人给我的枷锁,再用捆绑你自己的枷锁束缚我。你‘要’,你梦想。我,我不要,”拉格纳说,“也不做梦。我是污印,万物之母派我执行她应允所有生命的死亡。”他脸上毫无情绪,但我却感受得到那股隐藏的狂傲。“你不知道吗?”
我露出厌烦的眼神:“你故意装傻。”
“很好。”他猝然起身,我来不及退后。该死,他动作实在太快了。拉格纳取出一把短刀,在手掌上轻轻划过:“我献上污印,将自己交给你,直到永远,直到虚空。”
我知道这是黑曜种受的教育,也明白能成为污印的人是经过怎样恐怖的考验。拉格纳说到就会做到,毫无保留。生为黑曜种,就注定体验苦痛。成为污印,就是自己化身为苦痛。在他们眼中,能够服侍金种这样的神——例如像我这样的人,就是莫大的幸运。金种夺走他们之中的强者,留下孱弱者自生自灭。他们派紫种用科技装置在山上制造雷电,故意引发饥荒,之后赐予食物,故意散布瘟疫,然后派黄种治好病患和盲人。他们雕塑怪物放进海洋,在山区养殖狮鹫与龙。金种只要不高兴就从太空轨道进行轰炸,摧毁黑曜种的城市。这一切只为证明金种是神,好在往后的日子将他们带在身边,满足私欲。我们的欲望由他们服从执行。拉格纳能够成为我想象的模样吗?
“假如我要你自由呢?”
他稍微往后一缩,眼中藏着巨大的恐惧:“人会在自由中溺毙。”
“那么就去学游泳,”我搭上他宽厚的肩膀,皮肤底下的肌肉坚硬如岩石,“把我当成兄弟。”
“太阳之子,我们不会是兄弟,”拉格纳的语气有些动摇,“你是主宰,为什么不懂?我只能服从,而你必须下令。”
我告诉他,是他自己选择我做主人,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不是被我夺过来的。还有,他没得到我或任一个金种的命令,就独自带队攻下凯兰·欧·贝娄那的战舰。那完全是他一个人的功劳。可是我知道这些理由还不够。假如伊欧在会说些什么?假如舞者在会告诉他什么?
“我们其实是同一种颜色。”我说。但拉格纳不明白,所以我在手指上切个伤口,往他手上的黑曜种印记抹了一下,又拉着他的手掌在我的手背抹了一下。
“你看,我们是兄弟,都是血肉做的,最后也都要归于尘土。”
“我不懂,”他恐惧地退开,像个被逼到死角的小孩,“我们不一样,你是从太阳来的。”
“其实不是。我也同样是从母亲身体出生。拉格纳·佛勒洛,无论你愿意与否,从此刻开始你不是我的奴仆,不再依附于我。你可以继续留在这个冰柜里,到你有胆量决定自己要什么,再出去。你可以开枪射自己脑袋,可以在这儿等到冻死,那都是你的自由。不过你要记住,无论你怎么做,都是因为你自己的决定。也许你会决定继续跟着我,又或者你会想要杀死我,总之,任何举动都是你为自己做的决定。”
他瞪着我,眼神恐慌。
“为什么?”他低吼,“为什么这样羞辱我?世上没有人会拒绝黑曜种的服侍。我选择献上自己,你却不屑一顾。我做错什么?”
“你献上自己的同时,等于承认兄弟姐妹和所有同胞都受到奴役。”
“你不懂,”拉格纳愤愤不平,“我们为了服从而生,否则金种会消灭所有黑曜种,所有人都会死。我亲眼看过从天而降的火雨。”
几百年前的黑色叛乱后,九成黑曜种被消灭,仿佛人类用宰杀来控制野生动物数量。之后的黑曜种只知道这个历史,金种也只想要他们从历史中学会一件事:恐惧。
“拉格纳,其实你并不知道人类历史的真相。金种说你们自古以来就是奴隶,黑曜种存在的意义是服从和杀人。但事实上,曾有过一段时间,每个人都是自由的。”
“每个人?”他问。
“对,每个人。你们并非生来服侍金种。”
“不可能,”他闷吼,“这是陷阱,是引诱,我以前看过,是虚伪欺诈的言语。我,我们早就知道真相了,是从母亲传下的。‘恐惧金种,服侍金种,否则他们将带着钢铁降下。他们生于太阳,会以烈焰焚烧我们。金种心中无爱无惧,不受天、地、太阳的限制。畏惧他们,服侍他们。’”
“我并不服侍他们。”
“因为你是其中之一。”
“假如我说我不是呢?”
拉格纳瞪着我,没有响应也没有动作,什么也没有,只有困惑。于是我就说了。我在冷冻柜里告诉他一切,就像当年舞者在阁楼上告诉我一切。我们都一样,我们都被骗了。“我以前结过婚,”我连这件事情也说了,“但是妻子的性命被他们夺走。是被吊死的。他们甚至要我自己去拉她的脚,不然她脖子一直不断,就会持续受苦。事后我万念俱灰,觉得就让他们去得意吧。所以我违反规定,偷偷埋了妻子,准备也一起被吊死。那时我整个人淹没在悲伤里。”然后我说出阿瑞斯之子的事,“阿瑞斯给我重生的机会。你也一样,你也有机会去做点什么。
“拉格纳,七百年来,我们一直受到奴役。你的同胞被奴役,我的同胞也被奴役,而且我们都被蒙蔽。但总有一天,我们可以回到阳光下。但是这不能靠金种的怜悯,或等待命运慢慢转动,而是要靠所有愿意努力的人,依循自由意志去打破枷锁。你也一样,必须为自己做出抉择。你愿意踏上这条艰苦的路吗?你愿意成为我的朋友吗?你愿意和我一起往上爬吗?或者,你还是想要跟着母亲、父亲、兄弟姐妹的脚步,至死都不知道其实还有其他可能?”
说完后,我起身离开,没要他发誓保密或给我答复。当初舞者也没要求我什么,而是要我自己决定。假如我是被逼的,那么,从那时到现在我可能会有上千次熬不过去。只要心还是奴隶,就跨不出那一步,必须重获自由才能鼓起勇气。所以金种才会对低等红种撒下弥天大谎,骗他们以为自己很勇敢,又捏造黑曜种的宗教与历史,骗他们相信自己服侍的是神明,极其荣耀。假象比真相好接受,但只要一句真话就足以推翻以谎言堆砌的文明。
拉格纳必须加入,只靠红种是不够的。
第三十五章 茶 会
我们持续躲在货舱里,直到接近希尔达族小行星。我们的目标是之前属于奥古斯都、如今落入普林尼手中的旗舰无敌号。镰翼艇从旁边掠过,要求起降许可暗号。驾驶员传送暗号后,由镰翼艇陪同,与其他货船一起排队,鱼贯进入无敌号的机棚。乍看之下,此情此景很像古代的沙漠都市,城外有一辆辆货车等着进城,只不过,现今时时刻刻都有炮口对准。
我们砰一声落地。驾驶员打开尾侧舱门,我带着大家跳出去。机棚内一名橙种女工的目光从数据终端挪到这儿,讶异地发现我们不是棕种搬运工,而是全副武装的战斗部队。她毫不迟疑地低下头,装作什么也没看见。
塞弗罗笑了,过去轻拍她的头:“比金种聪明多了。”
无敌号的机棚里相当混乱。灯光从超高屋顶往下打,橙种、红种四处奔波,拿着焊接喷灯修补船壳,互相吆喝。我带队穿过机棚,走向升降梯。从这儿可以通往战舰各部位。
我们所经之处,沉默皆如燎原野火,连喷灯也不再闪烁,所有大呼小叫全数停止。他们目瞪口呆。队伍以我和洛恩为首,野马与卡珐克斯陪在两旁,第二排是洛克、塞弗罗以及戴克索,第三排是维克翠与号叫者,拉格纳殿后,仿佛一名苍白高大的牧羊人。
他终究走出了冰柜,加入我们。我们交换了眼神,对彼此点点头。这场革命又多了一名将领,我越来越有信心。
看我们的装扮就知道来意不善,但没人敢出面拦阻。我的黑色护甲上雕出咆哮的狮子,覆盖薄薄一层脉冲护罩,左手上的神盾启动,蓝色表面仿佛将周围的光线尽数吸入,白色锐蛇缠在臂上。一行人的军靴在金属甲板踩出沉重步伐,卵石与她的绿种团队先行动,任务是破坏战舰的通讯系统。
有个赤铜种发现我们,拿起数据终端想要报警,拉格纳瞬间窜到他身边,拍肩的力道逼得那人跪到地上。“别乱动。”
进入升降梯等于深入敌舰,目前还不需要动武。我们直接到指挥中枢的上面一层,升降梯门开启,我们马上面对一支灰种陆战队。
“队长,麻烦你带大家跟着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小姐去一趟工程区。”我先开口。对方的领袖视线一扫,明白事态严重,稍微迟疑后行礼答应。他的部下一头雾水,不过仍乖乖随着野马及忒勒玛纳斯父子快步离去。
撑到此时,警笛还是响了。
号叫者散开,准备拿下引擎室以及维生系统。我带着其他人继续前进,并不急着前往指挥中心,普林尼此刻正在那儿招待新党羽。现在要先处理的是禁闭室。洛克、维克翠、洛恩、塞弗罗以及拉格纳飞窜上前,我还没进去,里面所有守卫都已失去行动能力。
被囚禁于此的人中,约四十名是对奥古斯都家族效忠的圣痕者。牢房不大,以特殊玻璃材质包围。塞弗罗上前,拿出数据钥匙一间一间打开。
“对收割者说谢谢。”他对每个人都这么讲。有一名高大、有些岁数的女圣痕者听他讲了四次后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