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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空里充斥着火焰与闪电,金属巨兽互相发射飞弹,以人类发明的武器撕扯彼此的身体。这片寂静太诡异、太奇妙。战舰周围爆出防护烟幕,倘若远眺,犹如风中一团蓬松棉花。镰翼艇、黄蜂机捉对厮杀,炮火绵延如同水流,它们穿梭在一团又一团巨大云朵间,想要掀开巨兽的外皮,却又忽然循着螺旋轨迹冲向蛭附艇。驱逐舰与母舰开始派遣进攻部队,一波又一波,仿佛汹涌海浪。战斗进入登船的角力阶段,蛭附艇上下穿梭,或直接穿过烟幕,依附到船壳后将杀人部队送入敌舰内部,仿佛苍蝇在伤口产下蛆虫。这些飞船、军舰都由蓝种驾驶,他们的出生与成长都只追求这个目的。贝娄那与奥古斯都双方的兵力交织重叠,纠缠不休。
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飞弹朝蛭附艇射去,一次又一次的爆炸,只有船壳被击穿、氧气泄漏时喷出火焰,像古地球上搁浅的鲸鱼那样淌出鲜血。电磁炮射出的炮弹穿过虚空,撕裂许多蛭附艇与小型战斗机,在舰队中开出一条路。双方派出的部队都瞄准引擎,希望第一时间令敌人瘫痪或夺取战舰控制权。敌阵战舰以蓝色和银色为主,最庞大显眼的斗士号像个抓起笨重树干朝羊群挥舞的独眼巨人,护卫舰、火炬船,全都无力抵抗,被扫到天边。
我屏息以待。维克翠的驱逐舰在两支友军护送下悄悄靠近斗士号,除了电磁炮的威胁,她还得面对四面八方包围的弹幕。贝娄那家族一定以为这种距离可以轻易拿下她的船,于是展开一波火炮轮流发射的翼次射攻势,剖开驱逐舰的中腹。但敌人料想不到的是,在这种绝望的状况下,驱逐舰里一次涌出高达四十艘蛭附艇,数量几乎是正常容量的十倍。事实上,我们是刻意改装那艘驱逐舰的空间配置,以置入大量部队,而且塞进去的是忒勒玛纳斯家族。
维克翠的驱逐舰迅速远离斗士号,看似有勇无谋地冲入了她母亲的舰队里头。裘利家族的船只上挂着血日徽记,与贝娄那是同盟关系,维克翠给我们的第二份惊喜正要开演。
阿格里皮娜二度倒戈。维克翠很有信心地对我和胡狼担保,说这个计谋可以成功。果然,她的母亲瞬间派出超过两百艘蛭附艇对付贝娄那的舰队,战况更加暧昧难明。
泰坦部队与敌方旗舰接触,其他蛭附艇跟着黏上斗士号。我只能在心里默默祝他们好运。
贝娄那同盟的蛭附艇掉头回去想助阵,旗舰内部大概已经杀得腥风血雨。镰翼艇呼啸而过,将依附在旗舰上的蛭附艇一艘艘炸碎,希望减少攻入内部的兵力。星战就是一场主动与反制、进攻与还击交错的优雅舞蹈。
我仍只能在弹射轨道上继续前进,对外界的一切无力干预。左右两边有几万名装在星战机甲内的金种和黑曜种,灰种也以十二人一组的模式搭乘弹射舱加入作战。所谓铁雨,就是人体和金属如雨滴洒落。除此之外,还有大型运输机载运更多黑曜种与灰种,想要硬闯。只要降落地面、攻下滩头阵地,军舰和航母就可以派出更多部队,搭乘登陆船支援。
无论贝娄那同盟有什么盘算,也不可能阻止我们登陆——火星周边轨道范围太辽阔了,因此守住都市对他们而言格外重要,就如同海战中的第一优先是守住岛屿要塞。对我们来说,唯一可以夺取城市控制权的办法,只有落地后从碟形防护罩下两百米的破绽钻入,因此我们才需要大量地面部队,组织上百万的兵力进行作战。
登陆部队将会抢下上百个滩头阵地,准备下一阶段的大战。太空的混乱中,飞弹往星战机甲直扑而来,背后友舰释放防空烟幕,侧面有黄蜂机支持,可是敌方战斗机也不断涌来。我身边已经死了数十人,机甲像是燃烧后的纸张蜷缩裂解。我痛恨这种场面,恨不得扯开嗓门呐喊。通讯频道上已经有些人忍不住尖叫,我们只能将那些人的通讯暂时封锁。
我对这一切无能为力,唯一能做的是在心里祈祷,自己别去陪葬、希望朋友不会出事。但问题是到底要向谁祷告?金种没有神,红种只有往生谷之中的老人。那位老人不干预现世,只是静静在彼方等候我们、守护我们。
我的心脏狂跳,呼吸越来越急,皮肤好像快要剥离。我觉得又回到孩提时代,想回家过着舒服的日子。我好怀念母亲煮的猪血汤、她粗糙的手,还有每回我逗她开心之后的笑容。我想寻回能使自己感受伊欧爱意的一切。
我还记得那些冰凉宁静的夜晚,我们在做爱之前浑身的欲望和饥渴,偷偷接吻,两颗心跳得飞快,如同两只小鸟,还以为可以筑起爱巢、一生相伴。那是我们生命原本该有的样貌、家庭和所爱的人。我活着不是为了冲破大气层,面对一群满脑子只有如何将红热的金属插进我的身体、将我的朋友全部杀光的怪物。
我的心思飘到远方,不过身体仍继续前进。
火星在面前不断放大,终于占据我全部视野。显示屏上信息太纷乱,我无法知道到底谁死了、谁还活着。突入大气层后,我终于又听到声音,颤抖躯体外的机甲摩擦出灿烂光晕。我的两侧还有其他准备登陆的士兵,看起来像从雕塑师的幻想中来到现实的怪异萤火虫。左边的同伴背着赤褐色阳光,只剩一团轮廓,剎那间的画面化为永恒,仿佛弥尔顿笔下的天使坠落——我一辈子也忘不了。他的机甲包覆着抗摩擦外层,一点一点剥落飘散,像是路西法甩开天堂的桎梏,染了火焰的羽毛在身后飞舞。接着,一颗飞弹划过天际,在强烈的爆炸中,他被贬为凡人。
突破大气层后,地面部队开始对我们展开扫射,铁雨被打出好几个洞。我军如同倾巢而出的黄蜂展开对应,启动反重力靴,霎时分成上千支小队,朝着各自分配的坐标散开。敌方的镰翼艇追到高空,不过反重力靴比镰翼艇更灵活,反而能轻易将它们击坠。号叫者随我朝其中一架战斗机冲去,锐蛇一劈,镰翼艇打着旋,撞过云层,跌进下方汪洋。
防空炮迎面而来,一阵轰隆之后,我右边一名金种阵亡,是号叫者成员,但我第一时间无法分辨是谁,看了数据终端才知道是鸟妖达莉娅。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她不是为了保护同伴而牺牲,也来不及发出愤怒的嗥叫、做出任何动作,连作战的情绪都还没酝酿。在学院训练中那个将敌人头皮当腰带、把苦脸和腐背骗得团团转的女孩,我们再也见不到了。
我心里涌出巨大的恐慌,但还是必须冲破云层,带领先锋部队继续登陆作战。我们穿透云层,先贴着海面移动。两艘海船展开攻击,塞弗罗从空中发射两枚飞弹。飞弹炸开,散射出十多枚中型飞弹,再个别炸出十多枚小飞弹,那两艘船像爆米花一样被炸烂了。
战争就是混沌,古今皆然。科技只是使得战争更可怕,改变人类恐惧的对象。在学院训练里,我们恐惧其他人,害怕提图斯或胡狼会对自己下毒手,但那代表我们还知道死亡从何处来、有机会奋力一搏。在科技的战争中,连这么一点儿机会都显得太奢侈。连空气、阴影、静默都埋藏杀机。死期临头时,我可能根本察觉不到。
我的脚终于踏上堆满雪的山坡,发红发烫的机甲融化积雪,冒出一道道白烟,其余人在周围各自寻找安全的降落地点。我们是从金属怪物体内如流星成群降临大地的人。咚、咚、咚。
这里是缺乏情报、状况不明的战争迷雾区。“全部降落!”我大叫。
塞弗罗单膝落地,立刻打开面罩对着雪地呕吐,其他人也一样。苦脸那张不怎么好看的脸非常悲伤,不停喘息,腐背忍不住抱紧自己肩膀,只有小丑站在旁边维持警戒,染成红色的摩霍克头被压得歪了一边。鸟妖的离开完全在我意料之外。我以为我懂什么叫残酷,但原来自己还差得远。单单这一分钟,死亡人数就比我这辈子见过的人还多。洛恩对战争的忧惧在我体内如涟漪荡开。
原来这就是战争。混沌、机运和死亡。
塞弗罗朝我点点头,抹掉嘴角的呕吐物。朱庇特扶他站好,这次塞弗罗反常地没把他推开。我在数据终端上寻找野马的位置,看来她还活着,与主力部队在一起,离我们很远。我身边有十多个金种,加上四十名受过高科技武器训练的黑曜种。
“脱掉外装甲,”我朝黑曜种大叫,“奥米迦,看着周围动静。”
脱掉外装甲,只留下行动灵活的星战机甲。我要大家重新戴好头盔。这支队伍又变回一群金属铸造的恶魔和野兽。
这场景其实有种独特的美感。在匆匆一瞬间,金种与黑曜种愿意对彼此轻轻点个头,在彼此眼中得到安慰与激励,共同面对眼前艰巨的任务,就像矿坑中的我们。
我带着塞弗罗和号叫者前进,拉格纳没有跟着自己的小队,隔着一段距离尾随着我。我们降落在火星的白昼面,天空中另一波星战机甲兵降落,乍看就像流星雨,蔚蓝天空出现一道道火痕。守军的数百门大炮持续朝空中轰炸,但铁雨已包覆星球表面。地面炮火逐渐缓和,想必是降落的其他部队已经攻下炮台。怪的是我这支小队居然距离目标三百公里,怎么会远得这么夸张?
我通过通讯器联络野马。她在另一条山麓,与预计降落点相隔五十公里,身边有将近四百人。
“看起来我们是路盲。”塞弗罗开口。
我们顺着山坡往下,没有起飞,而是跳行移动。研究院的课程教过这种步法,感觉像是踏着水面上的石块前进。穿着反重力靴当然可以起飞,然而,在空中会成为飞弹或各种防空兵器的活靶,也容易被敌军部队发现。我们往上跳起五十米,再靠反重力靴把我们拉回地面。
附近一座山顶有飞弹攻来。塞弗罗带着一小群人跃过超过一千米深的山沟,爬上陡峭的岩壁,前往应战。拉格纳与我继续往目标推进,一会儿后,我们听见咚一声,飞弹基地已经被他们摧毁。到达山区边缘时,号叫者重新跟上,我们停在悬崖边,有些低矮的云层汇聚起来。左边二十公里外是一个叫作塞萨洛尼基的都市,从这里已能看见白色高楼矗立在海水清澈的热海海滩边。那是塔克特斯的故乡,我想起这事,不禁一阵心痛。
我们继续向北,高楼轮廓逐渐消失,最后只剩异常平静的海岸旁那带有金属质感的光点。远方传来爆炸声,一只手忽然搭在我的护甲肩膀上。
“和我们攻下奥林匹斯山后的状况很像。”塞弗罗窃笑,在山顶瞭望广阔的原野。
“不过这回人人都有反重力靴。”我在头盔里的显示器上确认坐标,注意到空战尚未结束,敌军的飞机船只虽然少了,但有很多仍在天上顽强抵抗。有一架敌机发现我们,冲破云朵后以机关炮猛轰。我们先躲进一道峡谷,积雪很深。敌人突然以飞弹攻击,掀起爆炸,一块巨大落石压住我的下半身,我一时间动弹不得。卵石、小丑立刻站在旁边,要以性命保护我。
“拉格纳!”我大喝,“干掉它!”
我看不见他是怎么办到,只见那架飞机随着震天声响冒出黑烟,翻转坠地,被霰弹片掩埋。
“腿怎么样?”塞弗罗焦急地问。
大家挪开石头,机甲擦出嘎嘎声,电路嗞嗞响。
“还能动。”
出了雪山,我们进入崎岖的火星平原。左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