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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我们哀悼过了,”母亲声细如蚊,“整个部落、整座城市的人都很难过,还是我亲自领着大家捶胸高唱《消逝的悼念》,将你留下的靴子埋在提诺斯的隧道深处。”
纳罗双手抱胸,似乎想要压下那段记忆。“同样体态、同样五官,没人察觉有异,我真的以为自己又亲眼看着你死了一次。”
“高科技人皮面具,或者是直接找替死鬼做雕塑手术,又说不定只是数字特效。”舞者解释。
“但怎么办到的已经不重要。胡狼以金种的仪式处决你,没有揭露你红种的真面目。对他们而言,拆穿这件事有害无益,只会成为我们的宣传工具。于是你就跟以前想篡位的金种一样,接受公开处刑、杀鸡儆猴。”
胡狼说过,他要我爱的人深深受苦,此刻我便领悟到他的手段有多残酷。就连我母亲也无法镇定,眼中的伤痛越来越浓。她看着我,那张脸因罪恶感而变得僵硬。
“我放弃了。”她支支吾吾,轻声地说,“我放弃了你。”
“不是你的错啊。”我回答,“你被骗了。”
“可是塞弗罗没放弃。”母亲叹道。
“他继续找你,”舞者说明后来的事,“我之前觉得塞弗罗发神经病,但他坚持你没死,声称自己能感觉到,你肯定还活着。我都开口叫他把日冕头盔交出来了。他实在太执着于这件事。”
“到最后真的给他找到了。”纳罗说。
“是,”舞者回答,“找到你了。我错了,我不够相信你,不够相信他。”
“不过他到底是怎么找到我的?”
“是狄奥多拉的协助。”
“她在这儿?”
“她有很多人脉可用,负责提供情报。通过珠伎酒店,狄奥多拉得知,居然有奥林匹亚骑士亲自前往阿提卡运送‘包裹’,而且要带回月球交给最高统治者。塞弗罗听了以后,认定包裹就是你本人,便投入大量资源组织作战,耗掉我们地底两个……”
舞者还没说完,我发现母亲的眼睛一片蒙眬,注视着天花板的灯泡。她会有什么感受?作为母亲,目睹儿子遭人如此凌虐,满身伤痕,连话都讲得断断续续,眼睛无法对焦?不知世上还有多少母亲体验过这种滋味:儿女好不容易从战场回来,心却早已丢失,冷酷现实的毒素渗透骨髓,再也不是她过去的宝贝?
九个月了。她在心中埋葬了我。现在我又爬出坟墓,她则因为自己没有坚持到底而内疚,当战火再度将我卷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无奈。这几年来,我追逐自己的目标,不知拿多少人当垫脚石,假如眼前我这条命是最后一次机会,我想要做得正确,我必须正确。
“……现阶段最大的问题并不是物资,而是需要的人力……”
“舞者……先停一下。”我开口。
“停一下?”他皱眉不解,瞟了纳罗一眼,“怎么了吗?”
“没怎么,但我早上再跟你讨论。”
“早上?戴罗,太阳系都要天翻地覆了。我们失去其他红种的合作意愿,阿瑞斯之子撑不过今年,不赶快重回正轨绝对不行,只有你……”
“舞者,我还活着。”我心里也有好多疑问:关于这场战争,关于其他朋友,关于我被击败的细节——关于野马。但这不急于一时。“你知道光是活下来就够幸运了吗?光是还能见到你们,就够幸福了。已经六年了,一家都没团圆,所以等到明天好吗?明天我就和你们重回战场。今晚我想跟家人相处。”
还没走到门口,我已经听见孩子嬉笑的声音,我觉得自己仿佛是别人梦里的客人,早不属于孩童的世界。但这件事由不得我做主。母亲推着轮椅,我进了狭小的宿舍,里面有金属制的便床,几个小朋友,洗发精的味道,整个空间吵吵闹闹。五个小孩都和我有相同血脉,看他们的头发和地上的小拖鞋可以猜到才刚洗过澡。两个九岁的比较高,联手对抗另外两个六岁的娃儿,还有个女婴,她一直伸头往年纪最长的男孩腿上磨蹭,大男孩还没有发现;旁边的床上坐着第六个孩子,上次回莱科斯探望母亲,我就见过这个半夜不睡觉的女孩。她是基尔兰的女儿。她一边看顾年幼的弟妹,一面又沉迷在纸张光滑的故事书里,不过她也是第一个察觉我进来的人。
“爸爸——”她瞪大眼睛,回头叫唤,“爸——”
基尔兰本来在和莉亚娜玩骰子,看见我后立刻冲来。莉亚娜也跟在后面。“戴罗……”他边喊边跑过来停在轮椅前,他已经二十几岁,开始留胡子,没有以往弯腰驼背的模样,眼中依旧散发一股好人的气质,从前我觉得他的模样很傻,现在反而显得格外勇敢。基尔兰回神后才招手要儿女过来。“瑞冈、旖罗,孩子们快过来,这是我弟弟,就是你们的叔叔。”
孩童围到父亲身边,表情有点儿尴尬。房间角落传出一阵婴儿的笑声,有个年轻的母亲从床上起身,她正在哺乳。“伊欧?”我不由得失声唤道,她和记忆里那个身影太像了——小小的鹅蛋脸,天气潮湿时会打结的浓密头发——只可惜那不是她。仔细一看,她眼睛比较小、鼻型淘气些,没有那种火一般的气焰,更何况,我妻子那时还是个少女,眼前这位已经是个成熟女性,算算应该满二十岁了。
大家望着我,神情慌张,怕我是不是精神错乱,唯一的例外就是迪欧——她就是伊欧的姐姐。她脸上泛起微笑。“抱歉,小迪,”我赶紧解释,“你看起来……和她真的很像。”
迪欧不想让场子冷掉,马上叫我别道歉,还说这是最好的赞美。“这宝宝是?”我指着她怀中的婴儿,小女娃那头乱糟糟的锈红色头发绑成一束,立在头顶,活像天线;她深红色的眼珠盯着我,兴奋莫名。
“这小鬼啊,”迪欧凑近轮椅,“一听到丁娜阿姨说你还活着,我就想一定要找机会让你们认识认识,”她瞥了哥哥一眼,我竟然有些嫉妒了,“这是我们第一胎,你也抱一抱吧?”
“抱?”我回答,“不行,我……”
可是小女娃朝我伸出肉肉的小手,我还来不及缩,她已经到了腿上。她掐着我穿的毛衣,蠕动一阵,转身在我腿上找到舒服的角度,还拍了拍手大笑起来。女婴不知道我是谁,不明白为什么我手上很多疤,只是觉得我的手很大,有奇形怪状的金种印记,还抓起我拇指拿没牙的牙龈咬了咬。
娃儿的世界没有我习以为常的恐怖,举目所见只有爱。她稚嫩的肌肤碰触我的身体,色泽白净,触感如云朵,而我像块粗糙的石头。那双晶莹大眼的神采遗传自母亲,但嘴唇薄,举止动作像基尔兰。
那是一条新生命,原本我和伊欧也有孩子,换作以前,她一定不会相信我们两人竟没能一起走下去,反倒是基尔兰和她姐姐在一起了。我和她就像一团风暴,虽然轰轰烈烈,却注定消散无踪。希望小迪和哥哥能长久。
为了减轻发电机负载,居住区后来有了灯火管制,但我和哥哥、叔叔还是围在后面的桌子聊天。基尔兰说自己有了新工作,他跟橙种学会了如何维修镰翼艇与飞船。小迪先上床休息,却将娃娃托给我。女婴在我怀里睡得很沉,做着美梦扭来扭去。
“这里环境不算太差,”哥哥说,“至少比下面好得多。有得吃,有水洗澡,不必被喷射气体刮破皮!听说那是因为上面就是湖泊,淋浴间真是好东西哪,孩子高兴得要命。”幽微光线下,他望着儿女两两挤一床睡得安稳,偶尔翻身。“可是,每次只要想到小家伙们的将来就烦恼,他们得回去挖矿做纺织吗?以前觉得理所当然,还认为是世代传承的技艺呢,懂吧?”我点点头,“我大概是妄想吧,希望儿子可以像你和老爸一样做个地狱掘进者。现在呢……”基尔兰耸耸肩。
“眼界开了就什么都不一样了,”纳罗叔叔说,“意识到自己一直在给人践踏,那种日子根本没有意义。”
“嗯,”基尔兰附和,“我们几乎活不过三十岁,却要让另一群人长命百岁,操他妈,这什么道理。我希望自己的小孩别过那种生活,小弟。”他凝望着我,我却想起母亲问过革命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要创造一个什么样的世界?野马也问过同一件事,然而,伊欧则来不及考虑到这一步。“下一代不该浑浑噩噩过完一生,所以,虽然我欠阿瑞斯这条命,也很尊敬他,但我还是……”哥哥摇头,他还想说些什么,但感到纳罗沉重的视线。
“你说说看。”我鼓励着。
“我不太确定阿瑞斯是否规划过未来。你回来了,我很开心。我觉得你会有计划拯救所有人。”
基尔兰的语气充满期待、信心满满。
“我是想过。”这是我特别说给哥哥听的,而他也真的心满意足,为自己再斟上一杯酒。然而,我察觉叔叔的目光,明白他看穿了表象,我们都知道,其实前途茫茫。
第九章 阿瑞斯之城
清晨,我的早餐是母亲代领的咖啡和谷物粥。我目前还不适合在公众场合露面。基尔兰和莉亚娜上工了,只剩下我、小迪和母亲,孩子正在更衣,准备去上课。能念书是好事,倘若大人不管下一代的教育,只是代表心中没有希望。
喝完第一杯咖啡,母亲又给我倒了第二杯。“你拿了整壶回来?”我问。
“厨子硬要塞给我,原本想给我两壶呢。”
我继续喝。“味道跟真的一样。”
“是真的啊,”小迪回答,“有强盗团抢了东西送过来。这咖啡应该是地球货吧,听他们说是什么牙买加之类的。”
嗯,地名这种小事我就不纠正了。
“喂!”外头传来叫声,妈惊跳起来,“收割者!收割者!你要不要出来玩啊——”接着是一阵东西翻倒、用力跺脚的声音。
“丁娜太太要我们敲门。”喊声如雷响。
“你别烦,好啦好啦!”接着,门被敲响,“过节啦!塞弗罗叔叔和超亲切、超和蔼的小巨人来探望你们啦!”
母亲朝兴奋不已的侄女说:“艾拉,帮我们开门好吗?”
艾拉跑过去给塞弗罗开门,塞弗罗一进来就将女孩一把捞起,她开心地直叫。塞弗罗没穿盔甲,而是军人穿在脉冲护甲底下的黑色吸汗衣,腋窝还能看得见污渍。看到我的时候,他眼睛一亮,将艾拉丢到床上,张开双臂直朝我冲来,还不断发出怪笑、嘴角扯开,几乎要切开那张窄脸了。他顶着一头沾满汗水又脏得要死的莫西干发型。
“塞弗罗,小力点!”母亲叫道。
“小收割者!”他用力一拍,轮椅打转,我的牙齿咯咯响。塞弗罗用力抱紧,几乎要把我抱离椅子。他比以前壮,身上有香烟、引擎油和汗水味。然而他依旧像只边哭边笑、活蹦乱跳的小狗那样钻进我怀里。“我就知道你没死!我就知道!那些妖精王八蛋别想骗我!”鬼叫完,他拉开一些距离,上下打量,奸笑一声,“你这天杀的小浑球。”
“别说粗话!”我妈吼道。
我也眯起眼睛。“肋骨好痛。”
“噢,对不起啦,兄弟。”他这才把我放回轮椅,跪下来和我平视,“我早就说过了,一点儿也没错——这世界上最难杀死的两样东西,一是我小鸟蛋底下的霉菌,二是他妈的火星收割者!哈哈哈!”
“塞弗罗!”
“抱歉,阿姨,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