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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种,嘴里还叼着牙签。他比塞弗罗矮半个头,视线在每个人身上停留片刻,看见拉格纳时还挑起一眉,而看到塞弗罗拿枪瞄准他时,另一眉也向上扬。然而他没有后退,由此可见胆量还挺大的。
“什么东西是杀不死的?”塞弗罗尽量装出黑曜种的腔调。
“阿瑞斯胯下的霉菌,”男人微笑,回头一望,“不介意的话,请先把枪收好,我们得尽快动身。港口是向黑道借用的,不过事前没报备,假如你们没打算和专业打手厮杀,就先别聊天了,赶快走。”他拍了拍手,“现在就走。”
后来我听说这人叫劳洛,满身肌肉,笑的时候会歪嘴,眼睛炯炯有神,对女人很有一套——尽管他没两分钟就讲自己妻子一次,总说对方是火星表面上最美的女人。但是夫妻俩已经八年没见,这期间,劳洛一直在巢城担任太空塔台焊工。工作和矿区不太一样,不算奴隶,而是合约外包。只可惜受金钱奴役的结果就是得一周辛苦六天,每天忙上十四小时,悬在凿穿巢城的高塔间,一边焊接一边担心职业伤害。要是受伤就没办法继续赚钱,不赚钱就要饿肚子。
“这家伙相当油嘴滑舌。”我偷听到塞弗罗说的话,他和维克翠位于队伍中间,劳洛带头领路。
“山羊胡挺可爱的。”维克翠回答。
“蓝种叫这里‘巢城’。”劳洛带我们走向画满涂鸦的磁道。这层维修站似乎已遭弃置,弥漫油污铁锈和尿臊味,阴暗的金属长廊成为流浪汉的聚居地。他行走时似乎不看前方也能避开那些毯子与破布,但手却从来没有离开塑料材质的枪柄。“对蓝种来说或许是个城。这里有学校、有住宅,是那些傻瓜的小小区、宗派据点;他们在这里学航行技巧以及如何与计算机同步。可是对我们而言,这里像个绞肉机。人进来,往上堆,”劳洛朝路旁撇撇头,“碎肉就被挤出来。”
游民身上盖着破布,唯一可判断有无生命迹象的,只有随微弱气息稍稍鼓起的布料,犹如火山底下的岩浆散发热气。我忍不住拉紧灰色外套,调整一下挂在肩上的包袱。这层楼非常冷,恐怕是因为空调系统也很老旧。卵石呼出一团白烟,推着推车运送大型装备,东张西望,很同情那些人。维克翠在前面拉车,她没那么有同理心,遇上挡路的人就直接出脚拨开。对方生气抬头——抬头,继续抬头,直到明白自己瞪的是一个身高两米二的超级杀手,于是便滚到旁边,喘着大气。不觉得冷的只有劳洛和拉格纳。
一群阿瑞斯之子成员在磁道站台和车厢中待命,大半是红种,也有一些橙种、绿种人和蓝种,他们持旧式枪支对准其他几条走道。他们察觉我们靠近还是忍不住惊恐,怀疑是否被敌人发现。这一刻,我十分庆幸自己通过假肢和变色片伪装成黑曜种。
“担心遇到麻烦吗?”塞弗罗也注意到他们都举起武器。
“前几个月常有灰种巡逻,不是空心区当地的锅盖头,是难缠的军团士兵,而且混编第十三、第十和第五军团。”对方压低声音,“这个月很辛苦,伤亡惨重,藏在空心区的据点也被抄了。敌人雇黑道打手支持,拿了钱他们就是六亲不认,所以我们大部分人也只能先避风头,分散在几个预备基地。虽然阿瑞斯之子的主力一直协助太空站的红种叛军,但特务部队也是很勉强才平安到今天,我们不想冒太大风险,能明白吧?是阿瑞斯说你们身负重任——”
“阿瑞斯很睿智。”塞弗罗轻蔑地说。
“阿瑞斯很爱演。”维克翠补上一句。
到了车厢门口,拉格纳迟疑一阵,盯着候车区水泥柱子上贴的反恐海报。察觉异状,立刻报告。
标语这么写,还画上神情惶恐的红种,露出歹毒的红眼,如刻板印象那样穿矿工的破烂衣服,鬼鬼祟祟走向标示“禁止进入”的门。除此之外我就看不懂了,因为其他部分被叛军涂鸦盖掉。但我后来才发现原来拉格纳注视的根本不是那张海报——我竟然完全没发现下面躺着人。那人戴起帽兜,左腿是旧式机械义肢,左半脸缠着凝结血块的褐色绷带。“咻”一声,压缩气体冲出,男人朝后一靠,身体颤抖,咧嘴笑开,露出一口全黑的牙。塑料药匣“咚”一声落地,里头装了焦油渣。
“为什么不帮他们?”拉格纳问。
“拿什么帮?”劳洛明白拉格纳脸上那抹怜悯,却束手无策,“兄弟,我们自己都缺物资,能帮什么忙?”
“但他是红种,是你们的亲人……”
真相残酷赤裸,劳洛只能蹙眉。
“省省你的同情心,拉格纳,”维克翠开口,“那人吸的是黑帮流出的毒品,这种人可以只为爽一下午毫不留情砍人脑袋。他们只剩一副空皮囊。”
“你说什么?”我转身问。
维克翠被我锋利的语调吓了一跳,但不肯退让,反而进逼。“我说空皮囊。亲爱的,”她重复说出那三个字,“身为人类的条件之一就是尊严,他们没有尊严,而且是自己选择放弃,而非金种强迫。当然,你要怪在金种头上的确简单多了。我为什么要可怜他们?”
“因为他们不是你,也没有你的出身背景。”
维克翠没再回话。劳洛清清喉咙,好像怀疑起我们的真实身份。“刚才这位小姐提到他们砍人不眨眼,这倒是没错。这些人多半像我一样,是外地劳工。撇开老婆不谈,我寄钱回新底比斯是为了养活三个家人,可是若想回去团圆,就得做满合约。我还有四年呢,倒在这边的人就是已经懒得挣扎,不打算回家了。”
“四年?”维克翠半信半疑,“你先前说在这儿待了八年。”
“因为船票要自己买。”
她望着劳洛,一脸不解。
“公司不出交通费。早知道就看清楚合约书的小字了。的确是我自己决定要过来,”劳洛朝路旁游民点一下头,“他们也一样,如果不过来就是饿死——”他耸耸肩,似乎觉得事实很明显了,“会躺在这里的人就是倒霉,工作时断了手脚之类的,公司通常不补贴义肢,就算有补贴也是些烂货……”
“雕塑手术呢?”我问。
他冷笑。“你有听说谁负担得起吗?”
我压根儿忘了手术要钱,也因此意识到,纵使我说自己为这群人而战,却早就距离他们好远好远。眼前的人是名红种,我们应该能亲近,但我却连他的家乡菜是什么也不知道。
“你替哪个企业工作?”维克翠问。
“还用说吗?当然是裘利集团啊。”
列车离站,我隔着脏污的强化玻璃望向外面那片金属丛林。维克翠坐在我身旁,一脸迷惘。但我和她以及我的朋友就像是分处不同世界,我渐渐沉入回忆。一度,我与大统领奥古斯都和野马来到巢城,他带着枪骑兵,拜会殖民地联合会的经济官员,讨论如何在这颗卫星上进行基础建设的现代化工程。会晤结束后,野马和我偷溜出去,参观了当地有名的水族馆,我甚至以天价包场,并在虎鲸槽前设了一桌丰盛酒宴。比起雕塑生物,她更喜爱自然的。
我拱手让出被五十年陈酒和粉种奴仆填满的生活,交换这群锈铁和叛军。这才是真实的世界,不是金种沉迷的梦境。今日,我终于听见被践踏数百年的文明发出怒吼。
一行人沿空心区的边缘前进,卫星内部被隔成一格格住家,实际上却更像牢狱,而且没有重力。
往下走可能卷入阿瑞斯之子和黑道打手的街头混战,往上就进入中阶色族区域,难保不会惊动殖民地联合会的地上部队,还要防范监视摄影机与全息扫描等警戒设施。
因此我们留在空心区和针尖区中间的工程区,红种和橙种在这里维持火卫一的各种机能。列车由支持阿瑞斯之子的人驾驶,高速穿过数个车站,站台上等车的劳工只见双眼,面容一片灰蒙,模糊不清。那不是金属的颜色,而像营火灰烬:面容灰败,衣着与生命同样灰扑扑。然而隧道吞噬列车后色彩炸裂:墙壁满是裂缝,仿佛一条灰暗咽喉,划上无数刀疤,伴随积压数年愤怒渗出的血液是缤纷的涂鸦,以十五种方言写出的脏话描述了各种将金种生吞活剥的方法。一幅潦草的画像有收割者持镰刀斩下奥克塔维亚头颅,右侧以数字颜料绘出绞刑台上的伊欧,以及她火一样的秀发。“打破枷锁”斜斜地写在一旁,在蔓草般的仇恨中绽放出唯一闪耀的花。我不禁哽咽。
过了一小时,列车停靠在荒芜的低阶色族工业区。这里本该有好几万人于大清早离开格子屋,通勤赶来,各自上工,现在却冷清得堪比墓园。金属地上到处是垃圾,全息电视仍播放着殖民地联合会的新闻节目,路边小馆桌上还搁着杯子,而且冒出热气,换言之,阿瑞斯之子几分钟前才完成清场,看得出他们处境艰困。
我们离开之后,居民得回归日常。然而设置炸弹会导致什么结果?若摧毁这里的厂房,劳工岂不是会跟车站那些悲惨的游民一样失业吗?如果工作是生活唯一的重心,假使被我们夺走,他们会如何?我很想与塞弗罗从长计议,但他露出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态度,和以前的我一样专横。我在此时此刻要是厉声质疑,等同翻脸不挺朋友。当初他二话不说追随我,我若不信任他,是否太没义气?
我们又穿过几座重力升降梯来到一间车库,里面停放了废弃物清运机,同样属于裘利集团。我瞥见维克翠抹去一扇门板上的家徽上的尘土。那个贯穿的太阳图形磨损严重,已经褪色。里面还有几十名红种和橙种工人在做事,他们装没看见,我们就直接往里面走。到了两台大型运输机底下与阿瑞斯之子的小型军队合流,人数超过六百,但不像我们一样是战斗员。多数为男性,有零星几个女性面孔,以年轻红种和橙种为主,都是为了养活在火星上的家人,迫不得已来卫星工作的。他们武器简陋,或站或坐,原本正在聊天,突然察觉这头冒出十二个伪装的黑曜种才转身。他们看着我们拎装备推两辆车靠近,浑然无觉车上装了什么。我望向他们,涌起一股哀伤。之后无论去哪儿、做什么,他们都逃不开今日留下的烙印。假如可以,我想告诉他们接下来即将迎接的会是重担和罪孽,我想提醒他们,所谓胜利听来美好,却不适合亲自体验。你每天醒来,还没下床第一件得面对的事就是你杀过人,还有亲友死于敌人之手。那种感受诡异得太不真实。
最后我什么也没说。目前为止,我只能随拉格纳、维克翠走在塞弗罗背后,看他吐了口香糖缓缓上前,还不忘朝我眨眼、手肘抵一下,最后站在那支小军队前面——那是属于他的军队。与真正的黑曜种男人相比,塞弗罗太矮,但那身疤痕与刺青依旧能镇住这群专职收垃圾、做焊接、个头更微不足道的人。他头稍稍前倾,变色片底下的瞳孔仿佛冒出火焰,泛白皮肤上的狼形文身在机库灯光下杀气腾腾。
“幸会,各位油腻腻的蠢猴,”塞弗罗嗓音低沉却洪亮,仿佛猛兽,“你们大概在想,为什么阿瑞斯要派这些看起来很威武的硬汉来这个狗窝?”底下的阿瑞斯之子表情惶恐,面面相觑。“我们不是来取暖的,也没打算学那个浑蛋收割者,发表什么长篇大论。”他弹弹手指,卵石与小丑将车子推过去打开箱盖,随着吱吱嘎嘎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