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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
他默默的看了看我,低声道:“你放心,我不走远,就在对面的树下面眯一会儿。”
他总是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我有点不好意思,低声道:“这怎么行?睡不好的。”
“本来我也睡好了,再说一会儿就天亮了。你赶紧休息吧——先烫烫脚。”
门开了,又关上了,开关都很快,夜气、寒冷和黑暗都来不及进入这山间的小木屋。屋里明亮、温暖、安全,让人心塌实。
我摸了摸被窝,还是温热的,被窝的形状像一个鸟巢,我就是那只黄昏风雨中倦飞的归鸟。瞌睡虫爬满全身,我脸也不洗,袜子也不脱,就钻进了被窝。
醒来的时候,一时不知今昔何昔,只有睡得心满意足的惬意和饱满。枕边的墙上用铅笔写着两行字,我凑过去努力地瞧:
日暮风吹,
叶落依枝,
“好句子啊。”我暗暗地叹,依稀记得是以前背过的什么古诗,但一时想不起后几句。
被头和枕巾都很干净,而且温暖,我舒舒服服地展开身子,发现枕边还有几本书,历史、贸易、军事、励志的都有,都夹着纸条。我随意地抽出来看,大多标着页码,或者几句提示和索引,都很潦草,惟有一张上端端正正地写了四句:“生而孤苦,死亦萧瑟。天地寄客,何以为乐?”夹在沈德潜的《古诗源》里。那如雕刻般工整的笔迹让我回想起他小时侯为我抄写的作业来。
他还看这样的书?我不免惊异起来。第一次这么接近东方的生活,竟有很多意外。他平时是怎么生活的?他在作什么?想什么?我都不知道耶,枉担了个好兄弟、铁哥们的名号。
我慢慢地打量他的小木屋。已经大大的变了样,倚墙多了两个书架,上面垂下来几盆吊兰,墙上四散地贴了些彩纸,上面荧光笔写的大概是比较热的书名。一个树墩好象是天然的,上面零散着速记本和笔,还有两三枝枯犹不残的重瓣野菊和雪白素雅的小冬菊。我依稀想起,前一段朦胧知道他的图书代购做得顺利,大概是有了点“定产”兼卖一点书了,据说有学生跟他都混熟了。
视线顺着墙往门边移,赫然发现东方正趴在窗前的桌子上,我条件反射地抱紧被头,一时反应不过来。他怎么会在房里?我们昨夜“同居一室”了?我还是个……我要是有心脏病、脑溢血、心肌梗塞什么的,这会子肯定已经僵尸横陈了。
怒从心中起,恶从胆边生。我顺手从枕边操起一本书,掂了一下,又换了本薄点的。细细瞄准他的背——好大一声响,正中目标,他弹了起来。我赶紧收回胳臂,把脖子以下都活埋进被子。
等他反应过来,马上面露愧色地退到门边,吞吞吐吐解释道:“外面实在太冷了。”见我还是一张绝不宽恕的鲁迅脸,又道:“我什么也没作,就这样趴了一会儿。”
“那……你……”什么都没作?那总看到什么了吧?我的睡相是不是很难看?有没有磨牙、说梦话、蹬被子?我也知道最近两天变天了,我也知道外面实在是太冷了,可是我的睡相……
“你快滚开啦,我要起床了!”我当一回怒目金刚,大吼道。
一起床就摸到口袋里的手机,气得直骂自己:好蠢啊,昨天晚上怎么没想到给申如打个电话?叫他去教室接一下不就结了?还舍近求远地跑山上来。不过或许我做得对,还是不打搅他的好。
天灰蒙蒙的还没有大亮,我拉开灯,慢条斯理地收拾好自己,还不想放东方进来,就独自在房里悠悠地转。
应该承认,这山间的小木屋已经被整顿成一个小巧而雅气的书香精舍了。墙头彩纸上写着估计没有多少依据的“好看指数排行榜”、某院某系教授所荐书单、某院某系毕业生推荐的应考书单,“敬请参考”,还见缝插针地抄了些残篇:
山中何所有,岭上多白云。只可自怡悦,不堪持寄君。——陶弘景
我曾经默默无语地、毫无指望地爱过你。——普希金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
是者我自是之,而物非是也。非者我自非之,而物非非也。——菩提达摩
斧头问树要斧柄,树就给了他。——泰戈尔
谁念西风独自凉,萧萧黄叶闭疏窗,沉思往事立残阳。
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纳兰性德
我一条条地读下来,尤其是最后一句“当时只道是寻常”,不禁大乐。这小子居然能从千奇百怪的字海里捞出这么多断章来,佩服!佩服!忍不住高叫:“阿寒,东方寒!”
东方应声就进来了,怀里很宝贝地抱着一个塑料袋:“你好慢啊,都快凉了。”原来他已经把早餐买来了。
我不顾吃相地就着豆浆啃火腿烧卖,美不滋的,吃得两手油乎乎。这样的食物日常普通,不上台面,也不足为外人道,却安详而温暖,正是居家的持久味道。
此时的小木房子里,桔黄的光晕中,豆浆微薄的热气氤氲着,杂着淡淡的早点油香和木头原香,再躁动纷繁的心绪也能平和宁静下来,一如秋叶之静美。
“真好吃。”我笑道,笑到最后,慢慢地有点黯淡。我最近跟申如有点不愉快,都是些很琐碎的事,比如吃东西,我们几乎吃遍了东市的高级馆子,而我开始怀念那种嘈杂、热气腾腾、要跑城管的小夜摊,为此我们的意见总不统一。他工作又忙,老出差,我们已经有段日子不约会了。以前还商定,说这个冬天他去我家过春节,现在看来是不可能了,我最近这么玩命的工作,多少也有排遣情愁的意思。
“怎么了?”
“没有啊。你这里看起来好风雅啊,想不到你这么个粗人还蛮内秀、蛮有情调的。以后我来这里看书好了,当我的私人书房。”
“要是顺利,我明年就在校门口盘一个门面正经做书店,到时候请你帮着设计?”东方就有这本事,多惊人的消息都可以用如此轻描淡写的语气说出来。
我大呼小叫地替他高兴:“哇塞,鬈毛你很棒耶,好,包在我身上。——喂,怎么了?”
东方回过神来,淡淡笑道:“没什么,好久没听到人叫我小名了。”
我也笑:“是啊,鬈毛、鬈毛,你记不记得,我们小时侯……”
“我们小时侯”,我们小时侯!无论现在如何瞬息万变,无论未来如何不可捉摸,我们小时侯的人和事永远存在着,再也不会改变。而且,没有人能走出自己的童年,就像没有树能超越自己的根。
4、当时只道是寻常
“请给我查一下这几本书有没有现成的,如果没有我就预定。……小姐?”
冰儿从报纸里拔出脑袋来,匪夷所思地:“你叫我?”
一个戴眼镜的瘦高个白痴赫然戳在面前。形容男性潇洒最好的一个词是“玉树临风”对不对?好,想象一下这棵玉树已经枯死三百年了,不过还没倒,那就是现在站在远冰面前的这个人。
“你不是方老板请的售货员?那你怎么会一个人在这里?”
远冰被搞糊涂了,恼火道:“喂,我爱一个人待着关你什么事?”转而一想才明白,难道我像个卖货的?这个人好眼拙啊!她不怒反乐,“(升调)哦……我服务态度不好你可以去投诉啊。方老板?……”她翘着二郎腿翻白眼,“(降调)方老板算什么东西!”
自从上次夜宿后,冰就真的常来小木屋坐坐了。有时来看看书,有时把要做的事情带来做,有时也帮阿寒整理一下定书单什么的。
她又开始细细碎碎地跟他说自己的生活小事,说701的典故,说她的“日语式爱情”。原来爱情的进行模式有几种:“德语式”的开始进展很慢,但是后来稳定异常;“日语式”开始发展很快,后来会进入艰难的停滞期;“法语式”开始容易,进展也顺利,可是看不到未来,就像学法语似乎永远到不了娴熟的一天;“韩语式”是公开的恋情,双方都有很多朋友帮忙使劲,得道多助,就像可以通过看很多韩剧学韩语一样;“希腊语式”是自始至终都没有多少希望的……
说不清楚的时候,冰每每用一句“讨厌,你为什么不谈一次恋爱?你要谈了就明白了”结尾,寒则每每似笑非笑道:“你怎么跟我妈一样了,她这一段也老是唠叨要我找女朋友,催得还挺急。”冰就笑,每每想起阿媚来。偶尔有时候,她也会想,寒将来会给她找个什么样的嫂子,却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出来。
更多的时候,他们各忙各的,什么也不说。她喜欢这里的书香和草木之气;喜欢站在墙头的书单和断章;喜欢阿寒招待客人时沉静的忙碌和阅读时忙碌的沉静;喜欢时不时地故意当人面帮他分类、上架,并且大叫:“老板,我帮你……以后买书要多打折哦”;喜欢在这里跟来订书买书的各色学生闲聊;甚至喜欢偶尔碰到熟人和同学,她就冒充好学之士,兼业余促销员:“这个小店的书真的很不错,我常来的。”“我跟老板都混熟了。”“我跟老板是老乡耶,要便宜点。”等等。
但是被误为卖书为营生的,这还是第一次。
远冰想了想,又逗干枯老玉树:“算了,我帮你登记一下书单吧。对不起哦,刚才我态度不好,你不要告诉东方老板,否则他会扣我工钱的。”
“不会不会,”如晦表现得比她还着急,连连保证,“肯定不会的。你刚才在看报嘛,我看书的时候也不喜欢被别人打断的。再说,东方寒人很好,不会扣你工资的。”
冰大乐:“你怎么知道他人很好?”
“我常来订书买书嘛,跟他算是熟人。说起来你不相信,我来东市大学认识的第一个人都不是我同学,是他。他挺有才华和能力的,真的。”
肯背后夸人的人,总不会是坏人。
冰儿正在抽屉里找登记定货的笔记本,东方捧着一包书进来了。
“如晦兄,你来了?”
“是啊,我又要买几本书,你的雇员正在帮我找呢——哦,对了,她工作很努力很热情,也没有看报纸,你一定不要扣她的工资啊。”
寒的眼睛瞪直了,再一看,冰已经软在地上,笑成羊癫疯了。
“她跟你开玩笑的,——喂,你怎么还在这里?今晚不是约了申申如君吗?”东方问。
冰惊跳起来,回头骂高如晦:“糟糕我都忘了。都是跟你瞎聊,耽误我正事了。”看他还是一副莫名惊诧的傻样,冲出门前不忘指点迷津:“笨啊,我也是学生,常来买书的。我还是方老板的老乡呢——”
原来世界上还有这么憨、这么实心眼的人。如果申如是上帝用宝石做的,东方是黑铁做的,那他就是泥土做的。
滚出旋转玻璃门,飚过大厅,一拐过吧台,就看到申如端坐在那里读菜谱。我慌忙冲过去,跌进他对面的椅子,撞得桌椅一片响。
“不好意思啊。”我咽着口水,惭愧而狼狈地连连道歉。他现在工作很忙,又住在公司,我们约出来一次也不是那么容易。况且,我也是很注重守时的。今天实在是意外。
“你迟到了。”申如并没有表现出生气,但还是稳稳地强调了一遍事实。服务生要递给我菜谱,被他挡回去了:“菜已经点好了。上吧。”
这是一家中西式自助餐厅,就在他公司楼下,我们坐的雅座被竹帘隔开在角落里,我道:“其实我们在那边自助餐台随便吃点就很好啊。”申如没有答腔,我知道他大概还在生气。我还知道他的意思,他曾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