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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梦余是北戏宗师。
他出身梨园世家,六七岁的时候就登台,十几岁名动上京,三次南下,誉满全国,这是他第四次南下了。
上一次从上京南下,已经是十几年前了。
那时他也才三十多岁,一个名叫萧迁的纨绔子弟力捧女伶“赛观音”,纵然那时的“赛观音”是得了太后赐名的,能和他在叫座儿上打个平手,他也从来没放到过眼里。
他心里想着,天下的戏,没一个是不要下苦功的,像萧迁这样没唱过一句,也没练过什么身段的公子哥儿,也不过是起了性子、玩玩罢了。
可萧迁又是写戏又是编新曲,还特意为“赛观音”组了班子,到处邀人——邀了很多名角儿,自然也邀到了他的头上。
有些事情没法推脱,不然就得罪人,那时候他才知道萧迁不是普通的纨绔子弟,是怀远侯府的宝贝小侯爷,他不得已在“赛观音”的下面挂了二牌。
那几出戏就是红遍天下又怎么样?世人评价萧迁这个班子里的那些个名角儿是天作之合又怎么样?曲部里的人说他为“赛观音”挎刀是一出佳话,又怎么样?
他余梦余有自己的班子,有自己想演、想唱的戏!
那一阵子,他只能把班子重又丢给了他爹老余班主。
这对余梦余来说,简直是毕生之耻!
可是他终究不敢去和萧迁摆在明面儿上说,若是被人知道他这样的想法,大抵也只会被人当成是不识抬举吧。
就连老余班主都劝他,劝他不要一时意气,说萧迁是个人物。
人物,或许是吧,谁让萧迁出身显赫,有钱有势呢。
余梦余在萧迁的班子里惦记着自己的镜鉴班,惦记着自己的老父——很多武戏,老余班主已经打不动了,他简直是度日如年。
再后来,“赛观音”摔断了腿,余梦余的确是惋惜的,不管他对萧迁有什么意见,但是他是真服“赛观音”——好的北戏大青衣太少了,若没有萧迁,他一度想把“赛观音”拉到自己的镜鉴班的。
但除了惋惜,似乎内心也有一种解脱的感觉。
他就是那个时候重又接过了镜鉴班的担子,第三次南下的。
很快的,“赛观音”销声匿迹,萧迁则再也没有出现过。
余梦余慢慢回忆着,他再一次见到萧迁的时候,已经是在庆佑十二年的时候了。
他做了曲部的副主事,去拜见正主事的时候,看到萧迁就坐在他的面前,一副富贵子弟生来的潇洒模样,正在和礼部的几位大人平起平坐的笑谈着什么,似乎这正主事的官位也并不放在他的眼中,可偏偏又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时接过了镜鉴班的余梦余已经盛名更甚,他出入接触的都是文人雅士,寻常的五、六级的京官都请不到他唱一场堂会!可始终伶人的身份还不时的提醒着他,他恭恭敬敬的拜见了这位萧主事。
约是三年前,不知道听谁提起“天下第一教习”的名头,他颇感兴趣的问了一句,没想到说的就是萧迁——而且这名头居然有好些年了。
其时萧迁早已离开了上京,据说前往霍都定居了,只偶尔听到他指点过哪个伶人、又给谁写过本子的消息,他倒也佩服,富贵子弟居然对“戏”之一事如此长情,其他的,不值一哂。
余梦余靠着软软呼呼的垫子,用手抚着额头,他的双眼在手的下面微微的睁开着,透露着犀利的光芒。
“明剧,明剧……萧迁……”
萧迁正在竹园里安坐。
凉风习习,吹动着竹叶刷啦啦的起了一道又一道的波纹,透过竹林的风在打到身上,似乎也带了竹子的清香味儿。
是赛观音请他来的。
二人对着并不说什么话,只是安静的坐着,时而品一口茶,时而拈一块点心入口,时而看看外面的竹间风韵,时而翻翻并没有看下去的书页。
萧迁从不曾度过过如此安静悠闲而心安的午后,手边有茶,而身边,有赛观音。
哪怕在赛观音的腿出事之前,他们两个人还在你侬我侬的时节,也没有过这样的时光,反而因为各自都个性刚烈,常常意见不一的吵嘴。
萧迁回忆着,嘴边不知不觉的渗出了些许的笑意。
赛观音偷偷的看着他,阳光轻轻的斜打过来,这一副她觉得似乎从未变过的面容,这一副她又觉得是因为她而沧桑了的面容,是那么温暖和漂亮。
“嗳。”赛观音还是发了声,打破了这会儿的安逸,她看着似乎惊了一小下的萧迁,道:“我不问你,你就不跟我说吗?”
“说什么?”萧迁还是有些茫然。
“商姑娘。”
萧迁顿时沉默了。
他不知道应该怎样说起。
萧迁始终记得那一天,就在这竹园内,他说道:“她或是另一个你,活在红氍毹上,锣鼓声喧,琴笛悠扬,尽情舒展身姿,一展歌喉,尽情演绎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尽情接受台下掌声雷动万人迷恋。”
第80章 羡慕
事实上,新音社在观音台初演《龙凤呈祥》的时候,萧迁就曾经想邀请赛观音同去,可是这“另一个你”存在于赛观音再也无法企及的戏台上,对她又何其残忍呢?
于是他没有提一个字。
再后来,商雪袖带班离开了霍都,在苏城唱红,他仍是没有提过一次。
赛观音问了出来,看着眼前的萧迁,那夹杂着慌乱、心疼、歉疚种种情绪的表情,一如当年,不,这么多年过去,只有更深。
她的心万分揪痛,脸上却习惯性的笑了起来,那么宽和,那么无谓——那是观音的笑容,她轻轻的道:“你说过她是我的替身,那我这个正宗的,怎么能被蒙在鼓里什么都不知道呢?”
萧迁仍然茫然的看着赛观音。
其实很早以前,他就没法像最初的时候那样懂她了。
她不再争吵什么,她常常通情达理的替他张罗着一切——包括那些女伶、包括商雪袖的事,她也常常笑着,可哪个才是真的她呢?他热爱的那个常常放肆的笑着、也常常委屈的别扭哭闹的赛观音躲在哪一个观音后面呢?
萧迁看着赛观音的朱唇一开一合,正在问他:“别发呆啦。总不会你也不知道吧?”
他晃然惊醒,似乎对这样的发呆有些微的歉意,侧过脸喝了点茶,清咳了一声,道:“她很好。”
——她在苏城唱红了。
——是吗?那可不容易,第一次啊。
——她在安江城为太子演了酬军戏。
——商姑娘也是很有主意啊。
——她沿江北上,中间定州、鉴亭、北榆都一路爆红。
——呵,听你说的就像沿江燃了一串爆竹似的。
——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到上京,没有收到信。
“嗳。”赛观音看着萧迁,难得的嘟起了嘴,道:“你说的就这样简单吗?干巴巴的一点意思也没有。我要看商姑娘的信。”
萧迁犹疑了一下,但仍然把袖袋中那沉甸甸的一厚摞的信递给了赛观音。
赛观音抽出了一封。
萧迁想解释,他珍惜这些信,却还不足以让他每日都随身携带。
他只是心里一直在犹豫着到底要不要拿给她看,正因为这些信里充满了商雪袖演戏时的点点滴滴,似乎唯恐这份“答卷”他不满意,描述的那么详尽,所以他才没法决定。
或许观音没有注意过吧,可是萧迁却知道有好几次自己的手摸到了袖袋里的信,最终还是放下。
他动了动嘴,最终没有说什么。
他看到纸页在光照下面,薄薄的,亮亮的,透着光,赛观音没有再理他,贪婪而认真的看着信上的字字句句。看了一封,又抽出一封,直至最后一封信看完。
萧迁看着赛观音,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可是赛观音还是露出了他最害怕看到的表情。
他张开了双臂,在赛观音最脆弱的时候轻轻的拥着她,然而不过片刻,赛观音推开了他的胳膊。
她勉强着使自己美丽的脸上带着微笑,可最终还是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道:“六爷……我……我好羡慕她……”
————
广平江并不一直通往国都上京,到了北榆便西转北上——不,或者说,应该是那些走南闯北的客旅或爱好周游的文人们口中的“西北山上雪”,融化后汇集成流,不知何时形成这样一条大江,由北向南一路奔腾而下。
北榆再往上不多久就可到达上京,在这里新音社换了陆路。
官道以青石铺设,宽阔规整,商雪袖和青环几个坐在车里,耳边响着载着箱笼的车队行在路上的“碌碌”声,有时这车队超过行人,有时又被骑马的行人超过,一路之上,能看到来去于这条官道上的人、车、马络绎不绝。
车队通通都插了新做的新音社的小旗子,蓝色的丝绒底儿,用银色的线精心绣了“音”字上去,还有同色的银线勾边儿,既大方,又醒目,若仔细看,还能看到在小旗子靠近旗杆子的那侧,有一条暗色的竖排文字,写着“京曲”二字,这是上京曲部的意思。
上京不同于一般城镇,一国之都,对来往行人查的极严,四面八方来上京的戏班子不知凡几,因戏班子箱笼多,人也多,容易夹带,所以查验的严格程度更高。
萧迁早在他们离开霍都的时候,就已经发函给上京曲部。
等到新音社到了北榆的时候,早已经有人领了萧迁的命令在此等候,奉上了新音社已经在上京曲部登记过了的凭证,以及像新音社和伶人们的长挂旗、小侧旗等各类带着“京曲”暗纹的一应物品,务必不使新音社在这些无谓的事情上耽搁。
商雪袖撩起了旁边的窗帘,向外看去,可看见浓密的树林森森然的挡住了视线,触目所及,是快马道上不时激起的烟尘,还有路边零零散散的小摊小贩,有的人并不在路上住店,因此这些小贩们贩售的干粮、粗制的毡被等物,对于在官道旁临时过夜的人是必备的。
商雪袖拉上了帘子,对青环道:“你让车停一下,去找管头儿,让他小心别错过宿头。”
陆路远没有行船滋润,虽然乘坐马车,但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快,因为不好露宿,又不能错过宿头,所以有时候难免天还没黑的时候就得住店。
几天下来,且不说开销不小,便是平日不曾停止练功的伶人们,也觉得浑身的筋骨难受,仿佛被车晃散了一般。
住了店,箱笼也要排了人轮番看守,喂马还要盯着店家是不是以次充好的给了坏料,总总琐事,竟比在船上时麻烦了两三倍不止。
管头儿走南闯北的次数多了,脸上倒没显露出什么来,反而对有些焦躁了的商雪袖道:“习惯了就好。上京也不是久留之地,班主再返程南下的时候,也不好回去也只走水路这一条线,少不得要从陆路回霍都。北榆到上京这一小段,还算是好的呢。”
这话也不知是安抚,还是提前警告,反正商雪袖听了心里是平静了下来。
旅途漫漫,总有终点。
第81章 争相邀约
即使商雪袖从霍都启程,沿途经过了这么多城市,心里也早有准备,但当上京的轮廓慢慢的显露在眼前的时候,还是打心眼儿里震惊了。
这是一座用高大巍峨、气势恢宏等词汇都难以形容其壮丽的都城。
广平江在北榆转向,可从北榆却引流上京,这条被引流的河水被称为京河,虽不足以承担繁重的运输任务,但看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