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升平道:“好多了,只是长久不动,倒胖了好些。”说罢对卧榻旁侍立的两个宫女道,“你们下去吧,我有要紧的话要和朱大人说。”
一个小宫女道:“殿下,那如何使得,若殿下要茶要水的,无人服侍怎么行?太后说过,殿下跟前不能离了人。”
升平笑道:“不是有朱大人么?你们只管出去,事后也不准去太后跟前乱说话。”
我会意,站起身道:“二位姑娘放心,我会服侍殿下的,若不济事,再请二位姑娘进来好了。”
两个宫女无话可说,只得掀了帘子走了出来。升平向我伸出右手,轻声道:“朱大人请进来吧。若是觉得不快,便将帐子放下。”
眼见两个宫人的身影消失在重重帘幕之外,方缓缓走上前去,将长公主的右手放入锦被中,顺势坐在榻边的绣墩上,说道:“殿下唤臣女前来,有何要事?”
升平的左眼虽不大睁得开,目光比右眼更明亮犀利。她细细打量我一番,赞叹道:“上一次朱大人来漱玉斋,匆匆忙忙的,也没细看。如今一瞧,果然是长大了好些,也更美了。”说着又含一抹悠远淡薄的笑意:“朱大人的神情,倒和安平皇姐有几分相似。”
安平公主是太祖的长女,因参与长兄骁王高思谏的谋反,被皇帝用微炮轰成了肉泥,早已被逐出宗谱,世上再也没有安平公主此人。我听她将我比作叛臣,顿觉心头不快,然而转念一想,我生来便是骁王党,如今又为安平公主的同母妹妹熙平长公主效力,若有几分像安平,倒也不是坏事。
只听升平道:“安平皇姐死的时候,孤只有七岁,她的样子,孤却记得清楚。她虽是个罪人,却敢作敢当,这一生轰轰烈烈,虽死无憾。比之皇姐,孤实在没用。”
我忙道:“殿下不顾一己之身,和亲北燕,宁死不辱,于国有功。安平是个罪人,殿下何必自比于她?”
升平转眸凝视:“你说,倘若孤当初像安平皇姐这样,为心中所想,不顾生死,今日会不会有所不同?”
我心中一跳:“殿下何出此言?”
升平支起身子,我连忙从卧榻里侧拿了两只百花靠枕,放在她的腰背处。离得近了,只闻得她肌理中清苦的黄莲味和淡淡的冰片香气。升平冷冷道:“朱大人,当初采薇托人送进宫的那封信中,究竟说了什么?”
采薇天天来漱玉斋请安,升平与她聊得久了,自然会说到当初采薇的兄长托她送信进宫的事情。她迟早会知道,我并没有将那封信送给她。我低头一笑:“那封信,臣女烧掉了。殿下当时被禁足在漱玉斋中,臣女不敢瞒着两宫私递消息。且臣女奉太后和贵妃之命来漱玉斋规劝殿下,不得不编个口信告诉殿下,请殿下恕罪。”
升平冷冷地看着我,忽然伸出右手捏住我的下颌,怒道:“你没有看么?!”我见她忽然发怒,忙跪下,垂首无言。
升平道:“你怎么不说话。”
我低头不看她:“臣女不知殿下因何发怒,若殿下想知道信中写了什么,何不问理国公小姐?又或亲自问一问那写信之人。臣女不知信中写了什么。”
升平稍稍缓和了口气,怅然道:“采薇不知道。其实,孤并不是怪责你烧了信,孤只是想知道那封信写了些什么。”
我叹道:“殿下当年因何伤心远嫁,可还记得么?事过境迁,问又何益?”
升平轻轻拭去眼角的泪光,苦笑道:“朱大人请起。这一两年,孤一直都想,倘若孤坚辞不允和亲,那便如何?”
我站起身,垂手恭立在榻边,坦然望着她的眼睛道:“殿下知道的,此事的症结并不在殿下。”
升平道:“你说你没有看过那信,又怎知症结何在?”
我缓缓道:“那一年新年刚过,采薇妹妹就被软禁在府中,接着托人送信进宫,后来太后和贵妃命臣女用吴起和张敞之事警醒殿下,最后理国公府仓促迎亲,采薇妹妹这才解禁。即使没有看过那封信,事情的原委也不难猜到。”
长公主见我定定地看着她,不觉红了脸。她别过头去,好让我看不见她烧坏的半边面孔。又将戴了白丝套的左手藏在锦被之中,只伸出雪白的右手挽了挽鬓边的碎发,黯然道:“你说得是,只是孤若不知道那封信写了什么,总不甘心。”
我笑道:“陛下或许有心将殿下重新许配给理国公世子,这样一封已经烧掉的信,殿下又何必放在心上?”
熙平轻轻合目,茫然道:“你也知道了?”
我笑道:“殿下那一日不是问臣女,两宫会如何保殿下一生安乐么?臣女回去便遇见采薇妹妹。皇后近日频频召采薇妹妹进宫,其用意如何,可以想见。”
升平笑叹:“怨不得人人都说朱大人断案如有神助。果然是样样都瞒不过你。”
直到掌灯时分我才回到永和宫。绿萼和丫头们在南厢掷骰子赶围棋,芳馨在灯下缝制春衫。芽黄色的簇花暗纹云锦单衫,春风染就,似一抹娇弱的清泉流泻在芳馨的双膝上。清脆的笑声中间杂围棋子的脆响,点缀宁静安详的永夜。玫瑰的香气益发清远,如月下浮动的水光,欲诉还休。
这样安静美好的夜晚,不知能有几日?
东门狡兔,其可得乎?'34'华亭鹤唳,其可闻乎?'35'
会不会有一日,我也这样问自己:西庭梨花,其可浣囊乎?
正在门口发呆,芳馨转眼见了我,起身笑道:“姑娘怎么这会儿才回来。”说罢过来扶我。绿萼连忙吩咐丫头们都散了,奉茶上来。
我坐在榻上,动一动酸软的右腕:“长公主殿下命我为她绘像,画了好几幅都不满意,这才耽误了。”
芳馨道:“殿下倒有兴致。”
我摘下左腕的黄蜡石赤玉镯,叹道:“殿下十分在意自己容貌被毁。我若照从前的样貌画,殿下看了刺心,若照如今的样貌,我又下不去笔。连作了两张,都废了。”
芳馨好奇道:“那姑娘究竟画成什么样子?”
我笑道:“右脸与右半身如常,左手戴着丝套,手执半张素帛面具覆在左脸上。右脸专注,左脸莞尔。这幅画画得吊诡,可是殿下偏偏很喜欢,这才回来了。不然,怕要到天亮呢。”
芳馨笑道:“奴婢听着也奇怪,不过殿下喜爱,想来是好的。”
紫菡在一旁轻轻一拍手,插口道:“当时奴婢在一旁见到这样一幅奇怪的画像,着实为姑娘捏着一把汗。想不到殿下见了竟然欢喜得很。”
我抿一口茶,微微一笑:“这画虽然奇异,却算中庸。况皮相而已,终是要看空些才能过得下去。”
芳馨叹道:“殿下也甚是可怜。”
我澹然道:“殿下自视甚高,无须人怜悯。况且……”我从榻上拾起芳馨缝了一半的芽黄色的春衫,低头轻吁道:“殿下很快就要再嫁,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芳馨奇道:“殿下刚刚回宫,这就要再嫁?”
我吩咐绿萼和紫菡出去打水,站起来往寝殿走,芳馨忙捧了赤玉镯在后跟着。我笑道:“迟早的事,长公主虽有母兄,终究也不能留在宫中一辈子。”赤玉镯的柔光在我眼中闪过,我心念一动,“上一次向皇后请安,皇后对那件喜梅镜屏很是喜爱,连夸红芯手巧。姑姑就将这只镯子赏给她吧,如今尾七已过,这镯子正好可以戴。”
芳馨抿嘴笑道:“就知道姑娘还是心疼红芯。”
我微笑道:“她已因前事受罚,如今既做得好,便不能不赏。”
第二天一早,我正在梳妆,忽见芳馨匆忙走了进来,神色颇为怪异。我不觉停了手中的青黛,自镜中望着她道:“一大清早的,什么事?”
芳馨道:“姑娘,昨夜陛下新纳了一个女御。良辰已经亲自去回禀皇后了。”
我微微一惊:“陛下登基十数年,从未纳妃。如今皇太子刚过尾七,怎的忽然宠幸起宫女来了?那宫女是什么人?”
芳馨道:“仓促之间还没打听到。”
我哑然失笑:“罢了。这也不干咱们的事。”青黛在眉梢轻轻扫过,眉眼顿时温柔了几分。“今天倒也巧,我本就打算去守坤宫问安,就出了这样的事情。也不知道皇后作何想。”
芳馨微笑道:“今天虽不是阖宫请安的日子,但皇后一向待姑娘不薄,且舞阳君的事总算告一段落,也该去拜望一下了。”
走进椒房殿,却听宫人说皇后还在梳妆,请我到西偏殿坐等。此时已交巳初,阳光滚滚而入,斜斜照在西偏殿门口一大片水晶珠帘的末端,一排齐整整的黄晶在光滑的金砖地上激出点点涟漪,绵延至通天雕龙榆木柱,如一道牢不可破的幻影,静静点在所有母仪天下的平凡女子的心头。
西偏殿上首的红木长桌上摆了一只刻花青瓷小香炉、两碟瓜果和两盘用金箔纸折得极精细的小玩物。香炉两旁的曼陀罗花堆塑釉里红的烛台上,暗红的修长花瓣和细如发丝的柱蕊,仿佛奋力伸长的十指,无力地攥住最后一缕亡魂。金箔纸熠熠生光,莲花香炉中,一左一右竖着六炷檀香,已将燃尽。
一旁侍立的宫女上前行了一礼,从小屉中抽出两炷香,在烛火上引燃,正要插进香炉,我忙道:“让我来。”
那宫女道:“怎敢劳烦大人。”
长桌上虽然没有灵位,我也知道皇后祭的是舞阳君和平阳公主。我微微一笑道:“无妨。”遂在心中默默祝祷,端端正正地敬上两炷香。又抚着烛台上的曼陀罗花轻声曼道:“彼岸花……”
忽听身后一个沉静的女子声音道:“尔时世尊,四众围绕,供养恭敬尊重赞叹;为诸菩萨说大乘经,名无量义教菩萨法佛所护念;佛说此经已。结跏趺坐,入于无量义处三昧,身心不动,是时乱坠天花,有四花,分别为:天雨曼陀罗华、摩诃曼陀罗华、曼珠沙华、摩诃曼珠沙华。而散佛上及诸大众。”
未待她说完,我忙转身下拜,默默聆听。皇后念完佛经,斜身坐在南窗下,淡淡一笑道:“平身。请坐。”
我笔直地坐在皇后下首的绣墩上,欠身道:“娘娘近来读佛经么?”
皇后薄施脂粉,却抹得不大匀,仍透出暗沉的脸色。双颊微微凹陷,双眉紧迫于目,即使是精心描摹的柳烟眉,也不能冲淡这张面孔上的焦虑自伤、虚弱无力,甚而还增添了一丝狷介与邪魅:“读一些,静一静心。朱大人有些日子没来了。”
我微笑道:“臣女该早些来向娘娘请安,是臣女疏忽了。臣女今日来,一是交还娘娘一样东西,二是复命。”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只小荷包,从中倒出一枚细细的白玉戒指,说道,“这只玉戒,臣女曾见娘娘戴在小指上。臣女昨日偶拾,特来归还娘娘。”
这只白玉戒指是平阳公主的遗物,公主去逝的那一日,皇后与我在金沙池边交谈时,我曾见她套在小指上。皇后眼睛一亮:“本宫只当再也寻不到了,想不到还能失而复得。”
穆仙取过戒指,轻轻地套在皇后的左手小指尖上。皇后一面端详左手,一面舒了口气:“还是你细心。”
我站起身,恭敬道:“娘娘吩咐的事情,臣女不敢不用心。”
皇后一抬眼,目光中闪过一丝怒气:“你说你是来复命的,说吧。”
我平一平气,垂眸恭谨道:“那一日,娘娘在景园的金沙池边命臣女做三件事,一是在易芳亭照料三位公主的遗体,如今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