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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着她的手道:“这怎么是没正经的话?你若能生下孩子,就有了位分,终身有靠了啊。”
紫菡欲言又止,良久道:“奴婢也想快些有个孩子,可身边的姑姑都说,这事急不得。”说着扭过头去不敢看我,幽幽叹道,“奴婢知道太后和皇后都提过纳妃的事情,奴婢不过是个小小女御,想来得宠快,失宠也快。若奴婢失宠了,姑娘便将奴婢要回来如何?奴婢还是想服侍姑娘。”
我笑道:“开弓没有回头箭,你是回不来了。”
第二天,我命小钱送两幅画去睿平郡王府给松阳县主。因天气酷热,小钱天刚亮就出宫去了,快午时才回宫。来悠然殿复命时一身汗酸气,一张脸像蒸过的海蟹,最奇的是,他双眼红肿,活像两只高举的蟹螯。我不禁关切道:“这是怎么了?你哭过了?”
小钱面色凝重,嘶声道:“回大人,宫外出大事了!”待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到几乎说不出声,也吓了一跳。
我命绿萼将面前一碗没有喝过的凉茶递给他,他仰头饮尽,说道:“大人,宫外出大事了!”
绿萼道:“你只说是什么事便好!”
小钱道:“奴婢送了画回来,看见理国公府的夫人和小姐跪在玄武门外请罪,理国公小姐的额头都磕破了……”
听闻采薇出事,我大惊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可问清楚了?!”
小钱道:“奴婢知道理国公小姐和大人一向交好,便上前打听。理国公小姐知道奴婢是服侍大人的,便拔下头上的金簪,求奴婢将此事告诉大人,还要求大人去向太后与皇后娘求情。”
绿萼见我心急,连忙斟了一碗冰镇酸梅汤给我:“姑娘别急,且坐下听小钱慢慢说。”
我只得坐下,用冰冷的酸梅汤平息心火:“你慢慢说,务必说清楚。”当下绿萼也盛了一碗酸梅汤递给小钱。
小钱一气饮尽,缓缓道:“理国公小姐说,升平长公主殿下嫁给理国公世子以后,本来好好的,也可说是——相敬如宾。可是前几日长公主殿下不知怎的,忽然上书请求和离,说自己要去城外的白云庵出家修行,为国祈福。”
我的手一颤,冰凉的汤汁洒在雪白的长裙上,洇出一片阴翳:“陛下定是大怒,降罪理国公世子了?若只是斥责,想来也不用长跪请罪,是不是?”
小钱道:“大人料事如神。陛下看了长公主殿下的上书,当即大怒,倒也没斥责理国公世子,只是下了一道圣旨,命世子休掉先前所娶的妻子。”
我瞟了他一眼,淡淡道:“她从前是世子的正妻,如今不过是妾侍。”
小钱低头道:“是。大人是知道的,那女子有孕在身,说不定生下来便是理国公府的小世子呢。故此一家子都不敢告诉她,想先进宫来向太后和皇后求情,请陛下收回成命。谁知陛下一早便料到了,命人拦着不让放进宫来。故此夫人和小姐都在玄武门外跪着。听说皇后宫里已经派人去瞧过,也劝过了,夫人就是不起来。皇后看夫人年纪大了,只得命两个医官在玄武门守着。”
“后来呢?”
“就在奴婢进宫时,理国公府忽然来了人,说是少夫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圣旨,竟然吞了落胎药,生生打下一个七个月的男胎,母子俱亡。夫人听闻此信,当即昏死过去。太医即刻去看,听说是急怒攻心,赶忙命人抬了回去。小姐哭得什么似的,奴婢看着他们忙忙乱乱的,自己也伤心。”说着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理国公府变故乍起,如一记闷棍打在我的头上。心头一片茫然,不知该说什么。小钱小心道:“如今少夫人已经去了。想来小姐托付大人的事情,也可以不用办了。”
我冷冷道:“那是圣旨,君无戏言,连太后和皇后都无可奈何的事情,我又能怎样!”遂叹息道,“你下去歇息吧。”
绿萼道:“升平长公主与理国公世子就算真的不和睦,陛下也不能问都不问,便下令世子休妻。说到底,是家务事罢了,何必下圣旨命人休妻?”
我合目叹道:“他是心里过不去罢了。”
绿萼好奇道:“升平长公主殿下的事情,圣上有什么过不去的。”
我随手取过一支笔,寥寥数下,便勾勒出一位舞剑的白衣女子。绿萼道:“这仿佛是周贵妃。”
作画须得手稳,不过片刻,我便平复下来,一面添上风色,一面淡然道:“陛下定是以为理国公世子因少夫人的身孕冷待了殿下,所以才下旨休妻。原本的确是家务事,用不着下圣旨这样郑重。这分明是借题发挥。周贵妃擅自出走,便和世子冷待长公主殿下是一样的。”
绿萼恍然道:“那理国公世子岂不是代周贵妃担了不是?”
我冷笑道:“他并没有代谁担了不是。若不是他冷待了长公主殿下,好好的,长公主殿下怎会想出家?这都是我的不是了。”
绿萼道:“这事与姑娘何干?”
我叹道:“当初长公主对再嫁是有疑虑的,尤其是嫁给理国公府。是我不知天高地厚,还为理国公世子说了许多好话。我总以为……”
我总以为升平长公主和理国公世子谢方思曾经有情,我总想起当初那封情词恳切的信:
“忆昔汴舟,碾墨为酒,赋景成诗,惓捲相酬。
万人称缪,无改初衷,千膊沉甃,魂思梦忧。”
他既然“万人称缪,无改初衷”,既然“千膊沉甃,魂思梦忧”,他应当不会在意长公主的容貌和残缺,他应当为长久的相守而真心欢喜才是。为什么?
她远嫁北燕,他亦娶妻,不过三年而已,恩情便烟消云散了么?情之翻覆,竟如此之快。当年升平长公主越禁与谢方思相会,“碾墨为酒,赋景成诗”。为了掩饰行踪,采薇还为长公主做了许多绣品赠予后宫诸人。如此看来,连采薇的一番痴心,都错付了。
若四年前我为他们传信,或许升平不用远嫁;若我不劝升平再嫁,或许她便不会心灰意冷。
我错了,两次。
是了,高旸也终有一日会迎娶启春。天长日久,他和她,也会彼此真心相待。他会忘记我,忘记“梨花忘典”,忘记蔷薇花下的初衷,忘记马车中的笑谈,忘记易芳亭中、公主灵前的痛苦承诺。
那么,我是不是该更加迅速、更加无情地忘怀?用忘怀来逃避绝望的伤痛。
数日后,升平长公主回宫了,依旧住在玉茗堂底层的东耳室。
数月未见,她比出嫁时略丰腴了些,虽经历了理国公府的巨大变故,神色却更见平和淡远。我虽然有些诧异,但见她不悲不怒,心中也甚钦佩。
这一夜我与升平同坐在庭院中乘凉。她命我坐在秋千上,又叫绿萼在我身后轻轻推着,自己坐在木轮椅上饶有兴致地看着。此时我沐浴已毕,散着一头青丝,只随意绾了一支细细的绿藤在发梢。秋千荡起,撩起醉人的晚风,沁着凋残玫瑰的最后一缕香气,只觉一丝草木露水的清气在鬓边缠绕。
升平一袭水色寝衣,不戴素帛面具,也不用右边的秀发遮住左边的烧伤,甚至连左手的手套都除去了。她在花圃中拣了一支盛开的玫瑰别在襟上,笑看绿萼在我背后卖力地推着。忽然她命绿萼停下,又命宫人将轮椅推了过来,伸出右手,从我头顶拔下一根四寸来长的白发,微笑道:“你还这样年轻,怎么就生白发了?”
我拈过白发,正是旧年三位公主初丧、高旸来吊唁之时,我伤心情逝而生出的那一茎。我一直留着,想不到倒被升平一气拔去了。早该忘了他,又何必留着这伤心的凭证?遂微笑道:“不觉红颜去,空嗟白发生。'46'红颜华发,便是如此了。”
升平笑道:“怎么这样老气横秋的口气?你才多大?”
我低头道:“殿下见笑了。”
升平退开数尺:“孤才回来这几日,便听说你要嫁给皇兄了,是这样么?”
我晃晃悠悠道:“这话也传了小半年了。”
升平道:“孤看你从不去定乾宫,连皇兄赏下东西,你也很少去谢恩。想来你是不愿意嫁的。你既不愿意嫁,这一丝白发又是为谁而生?”
我倚着洗净的绿萝,微微一笑道:“即使不为谁,这宫里的日子也足以叫人华发早生。”
升平叹道:“的确如此。”她仰望夜空,缓缓吟道:“忆昔汴舟,碾墨为酒,赋景成诗,惓捲相酬。万人称缪,无改初衷,千膊沉甃,魂思梦忧。”
幸而她在看天而不是看我,否则我脸上汹涌而上的刹那苍白,是青白月光都无法掩饰的。只听升平幽然道:“这便是当年他托采薇送进宫来的信。说什么‘无改初衷’,终究还是男婚女嫁,各不相干。这是他的软弱,亦是孤的软弱,都不过是俗世中最无用的一对男女。”
听她提起此事,我终于忍不住问道:“听闻殿下上书请求出家修行。”
升平道:“理国公府上下都待孤很好,可孤就是觉得孤不是谢家的人。他们是祖孙三代,一家三口,尽享天伦,孤算什么?不过是他们家奉养的孤魂野鬼。孤不是怪责理国公府,只是忽然惊觉,‘甑已破矣,视之何益’'47'。不如出家修行,倒也干净。”
我叹道:“那又何必?回宫静养不是更好?”
升平的笑容飘忽而无奈:“这漱玉斋是你住的地方,孤即使回宫,也无处可去。”虽是一句玩话,却满含悲凉。北燕不是她的归宿,谢家不是,皇宫更不是。一步错,步步皆落索。
升平又道:“那孩子被捧出来的时候,孤见了。大大的脑袋,细细的手脚,浑身通红,还沾着污血,已经没气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理国公世子的侧夫人吞了落胎药所产下的死婴,不由心中一颤:“殿下看他做什么……”
升平道:“那有什么!孤在盛京时,因为缺粮,孤亲眼见过他们蒸了新生的婴孩来充饥。比起那些孩子,这孩子不算命苦。孤只是没想到,皇兄竟然会下圣旨休妻,而她竟如此刚烈不屈。相比之下,孤和谢方思,是最最懦弱无能之人。”
升平毕竟是从生死关头闯过来的,于种种残酷惨烈之事,皆一笑而过。大约也唯有如此,才能放下一切,出家修行。我不忍再听,于是吩咐绿萼切瓜过来。
正吃瓜时,忽见宫人上前来禀道:“殿下,理国公府出事了。”
升平叹了一声,方淡淡问道:“何事?”
那宫女道:“理国公府世子今日午后悬梁自尽了。”
银签一颤,嫣红一滴点在她水色的寝衣上,似一朵暗红的彼岸花。升平缓缓放下签子,含泪道:“在圣旨面前,他终于刚强了一次。”
我大惊:“那夫人和小姐现在如何了?”
那宫女道:“夫人只剩了半条命,还不知道此事。理国公小姐让奴婢禀告殿下,若殿下要去佛寺修行,她愿在佛前相伴,忏悔一生。”
原来,她终究完全代替了升平,他从前肯为升平担待的,如今也肯舍弃性命为了她。以新欢敷旧伤,没有什么是不可替代的。唯有时间和机缘,是去了便永远回不来的。
高曜曾经说过:“难得而易失者,时也;时至不旋踵者,几也。”
原来世事纷乱,都在“时机“二字。
忽听有人拍门,绿萼道:“都这会儿了,还有谁来?”宫人开了门,却是小简匆匆忙忙走过来道:“启禀长公主殿下,启禀朱大人,陛下来看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