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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屋子里仅有的一片天光。
我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芳馨柔声道:“才交酉初一刻。”
我叹了一声:“酉初一刻而已,天色便这样黑了。”
芳馨道:“如今是冬令,天黑得快。姑娘要传晚膳么?”
我摇头道:“扶我坐起来吧。”
芳馨微笑道:“太医说要多躺着。”
我淡淡一笑:“坐起来,才好听姑姑说话。”
热巾在我手背上一滞,像熨帖在心头的一抹暖阳。芳馨将桃花枕竖了起来,扶我坐好。她靠近我的那一刻,我闻到一丝熟悉的气息。幼时在狱中,母亲怀里的悲伤、惊恸、幽怨和衰败,便是此刻她身上的气息。我凝视着芳馨道:“姑姑仿佛哪里变了。”
芳馨拉过我的手,如平常一样轻轻按摩手厥阴心包经,闻言一笑:“奴婢哪里变了?”
我笑道:“变得越来越像个姑姑了。”
芳馨嗤的一笑:“姑娘是怪奴婢责罚小莲儿她们么?”
我欣慰道:“姑姑赏罚分明,自然是好的。姑姑在监牢中委屈数日,看来颇有所得。”
芳馨的笑意满含冰冷的透彻:“坐过牢,才知道人生中的幸事并非必然,也才更明白姑娘所言‘君子当自强不息’是什么意思。”
我反手握住她修长的手指,自帐中探出头来:“事不躬亲,总是不信的。”
我从没有对芳馨说过我幼年时曾随母亲在刑部一间低矮潮湿的监牢里生活过。玉枢在狱中病得厉害,她已全然不记得这段日子。我却记得甚是清楚。芳馨仿佛在我的笑容中探知到什么,目光幽沉如渐暗的窗纱:“姑娘年纪轻轻,却早有领会。不然也不能如此安静沉稳,远胜同龄的女孩子。”
我心头一酸,叹道:“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芳馨颔首道:“越早领会,越是幸事。”说着目光转柔,感慨道,“这一次在掖庭属并未受罪,一半是掖庭令施大人英明仁慈,还有一半要多谢姑娘才是。”
我诧异道:“谢我?”
芳馨半倚在床榻边,整一整榻下的衣裙,拈去裙角上的一点灰渍:“姑娘忘记了,从前掖庭右丞乔大人,可是一个酷吏。姑娘查俆女史之案时,文澜阁的韩管事没少吃苦,一双巧手都废了。若不是姑娘逼走了他,即便施大人英明,李大人肯照拂,奴婢和绿萼、小钱想要毫发无伤地出来,也是无望。况且……”顿了一顿,又道,“姑娘是女中君子,所以他们无论问奴婢什么,奴婢都能答得问心无愧。”
芳馨年纪最长,又是我的心腹,常日里与我交谈最多,想来掖庭属问她也问得最深入。她既能承受住掖庭属的拷问,安然回到漱玉斋,自是威望大涨,再也不比从前了。
屋里迅速暗了下来,我和芳馨静静相对,连彼此的神情都看不清楚了。然而我并没有命她掌灯,她似乎也并无此意。咫尺相对,却又彼此不见,仿佛是深潭静水中两尾相忘于江湖的鱼。两尾鱼俱是孤独的。
坐了一会儿,果觉疲累,索性歪在枕上。我摸索着枕上潮湿的桃花,苦笑道:“你们能这样快便从掖庭属出来,恐怕是托了紫菡的福,若不是她……”说着冷哼一声,“妃嫔在掖庭属小产,他们还不知要慌乱成什么样子,哪里还有工夫来审你们?”
芳馨哽咽道:“姑娘所言甚是。是静姝娘娘代奴婢们受了所有的苦。从前静姝娘娘叫小西,姑娘为她改名为紫菡,是盼望她的命运与红叶与红芯不同,谁知道……”说罢重重叹了一声,低头拭泪。
我合目叹道:“时也?命也?在我身边服侍的人,各个落得如此下场。都是我害了她们。”
芳馨忙道:“姑娘有什么错?这都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一哂:“老天爷的意思?”皇太子的暴毙是老天爷的意思。若非如此,皇后不会失宠,慎妃没有必要自尽,周贵妃不会远走,高曜更没有被皇帝质疑的资格,我亦不会有启春口中苦尽甘来的恩宠。而紫菡,即使因胎不归宫而死,也会死在皇帝的身边,博得他无限的怜悯。
今日的一切,都因太子之位的忽然虚悬而起。果然都是天意!
芳馨道:“当年红叶随俆女史而死,那俆女史可是代皇后罹难的。若说代人受过,那皇后又有何过?只因陆大将军处置了一个督粮官,皇后便险些遭他妹妹行刺。如此说来,皇后也是代兄受过。可大将军依军法处置,又有何过?”芳馨的声音在暗夜中显得邈远而幽沉,仿佛有千钧之重,“可见,有些人生来就是代人受难的。越是卑贱,越是如此,这才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伏在枕上静静道:“‘诟莫大于卑贱,悲莫甚于穷困’'67'。”
芳馨道:“姑娘读过那么多书,岂能不知治人与治于人的道理?即便红叶、红芯和紫菡真的是代姑娘受过的,姑娘也不必难过。若不能代姑娘受苦,还要奴婢们做什么?”
我支起身子,右手摸索着握住她搁在床沿的左手,轻轻叹了一声。黑暗中的温暖触觉更带了几分粗粝和清醒。大约是在掖庭狱中疏于保养,只短短几日,芳馨的手便不复昔日的温软柔滑了。芳馨缓缓道:“别说姑娘没有犯过错,即便犯了错,奴婢也愿意为姑娘担待。”
我心中一动,再次问道:“姑姑,你究竟是谁?”仿佛有一只手将我的话撕成雪片,散在冰冷的黑暗中。我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并没有问出这句话,只喃喃道:“玉机何德何能,得姑姑如此相待。”
芳馨道:“这是奴婢的本分。”
支撑了好一会儿,已觉气喘,于是依旧伏在枕上,闭目养神。芳馨伸手到被中摸了摸脚边的汤婆子:“凉了,奴婢出去换一个来。姑娘虽然没有胃口,还是用些晚膳的好。”
我嗯了一声,含糊道:“去盛些粥,放些糖。掌灯。”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只觉的脚边一暖,耳听得芳馨唤我道:“姑娘,起来用些粥吧。”
眼前一亮,我坐了起来,就着芳馨的手喝了一口粥,随口问道:“姑姑在掖庭属三天,都是怎么过的?”
芳馨微微一笑:“这可说来话长,待姑娘精神好些再听不迟。”
我推开她伸过来的白瓷匙,认真道:“我精神很好,我现在就要听。”
芳馨叹道:“是。姑娘要听,奴婢不敢不答。”说罢在我背后加了一只锦枕,又往我怀中塞了一只暖炉,方才重新端起白瓷剔花碗,舀了一勺甜粥送到我唇边,“奴婢当从何处说起呢?”
粥清甜润口,我精神一振:“先说施大人都问了你们什么。”
芳馨正欲答话,忽听外面小莲儿在外道:“姑姑,掖庭属将姑娘的书画和信都送回来了。”
芳馨扬声道:“收在架子上。”小莲儿应了一声,转身去了。
我笑道:“半个时辰这样快便到了。”
芳馨笑道:“跪半个时辰罢了,不算什么。奴婢当她这个年纪的时候,因犯了宫规,大雨天里跪了一天呢,也没怎样。”
比起施哲的问题,芳馨的来历更让我好奇。我忙问道:“姑姑那时在服侍谁?竟这样忍心?”
芳馨道:“奴婢那时不过是个清扫宫苑的杂役宫女,因上面的姑姑丢了东西,非说是奴婢偷的。那时奴婢虽只是个小宫人,可执事姑姑也还没有现在这样大的权力可以随意惩治奴婢。于是她上告陈废贵妃,仗着废妃的宠,罚我跪了一天。好在她的东西后来寻着了。”
我叹道:“当年皇后被刺,都不忍心刑讯。不过丢失了东西,何至于要罚姑姑跪在雨地里。”
芳馨笑道:“姑娘又说傻话了,皇后是国母,心胸宽广。那人如何能与娘娘比。”说罢又拿起粥碗喂我,“施大人既已将姑娘的东西都送了回来,想是细细验过,并无可疑之处。姑娘大可放心。”
我瞥她一眼,淡淡道:“姑姑以为这件事就这样过了么?”
芳馨一怔:“东西也看过了,人也问过了,还要怎样?难不成将姑娘抓到掖庭属审问吧,无凭无据的,掖庭属不能随意抓捕有官职的人。”
我长叹一声,扶着她的手下榻。我坐在妆台前,拈过一柄木梳,细细打理着发梢。病中的面孔苍白到模糊不清,就像戴了一张升平长公主所用的素帛面具。揭下一瞧,是不忍卒睹、可惊可怖的内里,被火与刀伤到了最深处。身处从五品女丞之位,便如戴着一张面具。有了它,我才是熙平长公主在宫中最得力的内应,是弘阳郡王最信任的侍读,是慎妃赖以托孤的心腹。
摘下了它,我又是谁?是废骁王的记室、罪臣卞经的女儿卞玉机,是熙平长公主府的侍女朱玉机,是芳馨口中依照老天爷的意思代人受过的卑贱之人。如此而已。
第二十八章 离离其远
芳馨见我望着镜子发呆,便捧上粥道:“姑娘再喝两口吧。”见我摇头,又道,“或者姑娘还是再去躺一会儿?”
我取过长簪,将头发绾了:“再躺就僵了。姑姑坐吧。”
芳馨道:“奴婢给姑娘篦头。”说着取过羊角篦子,自镜中望着我,满腹疑虑道,“姑娘为何说这事还未过去?”
我端坐合目道:“皇太子和公主暴毙之事,陛下曾唤我去御书房问询案验情形。我记得他亲口说过,三位公主溺毙之事,慎妃绝无可能是主谋。知道是为何么?”
芳馨的手有片刻凝滞:“陛下是觉得慎妃娘娘太……嗯……直率?”
我笑道:“陛下既然觉得慎妃是直率之人,自然便认定她的自尽也绝不可能发乎本意,定是有人唆使的。于是一日不查出此人,便一日不会善罢甘休。”
芳馨道:“可是,先前三位公主殁了,至今未有真相,陛下也并没有追究下去……”
我睁眼看见芳馨理出一根白发,便道:“拔了吧。”
芳馨微露诧异之色,终是没说什么,拔去了那根六七寸的白发,放在我的掌中。我淡淡道:“不是不想追究,而是最要紧的三个证人,小虾儿被灭口,舞阳君自尽,奚桧逃逸。无从追究罢了。”
芳馨道:“那这一次……”
“这一次陛下疑心皇后,又疑心我和刘女史,姑姑猜一猜,下一个该谁了呢?”
芳馨沉吟道:“该是……弘阳郡王殿下了。”
“疑心弘阳郡王殿下,便还是疑心我和刘女史,没有分别。要殿下也能受得住掖庭属的盘问,这件事才算过了五分。”
“那还有五分是……”
“虽一时没问出什么,但只要有决心,假以时日,皇后、殿下、我和刘女史,甚而还有说不出来的旁人,一定会被查出来。到时候,再查三位公主暴毙的案子,且有好看呢。”
芳馨凝思半晌,缓缓点了点头:“苏姑娘在掖庭属住了几日,也没问出什么来。后来连穆仙都被请去掖庭属问了半日呢。”
我问道:“那位施大人究竟是如何询问的?没有动刑,如何知道证词的真伪?”
芳馨道:“虽没动肉刑,但在掖庭狱中,早晨被赶起来辛苦劳作,晚上也还要被盘问至深夜。不问时,依旧赶去劳作。如此几天下来,整个人都神思恍惚,若扯谎的人心智不坚,便连答过的问题都会答得前后不一。”她将篦子上的长发都拨了下来,又道,“这还不止,施大人将奴婢和绿萼、小钱分开关押审问,再将我们骤然关在一处,一道问。”
我叹道:“这是为了查看你们是否串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