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舞阳君和奚桧之事在前,慎妃自尽之事在后,想来她终于感觉到一张密密罗织的大网正向她兜头扑下,偏偏她全无还手之力。父亲是熙平长公主的心腹,皇后对我们一家施以恩惠,无非是想父亲离开长公主府,重投“明主”。
我不愿为妃,父亲不会离开长公主府,皇后也不会坐以待毙。
心念轮转,我双手一紧,连茶盏烫了手心都没有察觉:“臣女德薄——”
皇后却不理会我,依旧道:“至于封号么,圣上与本宫都爱你的聪慧与得体,就叫一个‘慧’字好了。如何?”说着一抬眼,目光如电。
我身子一跳,顿时打翻了茶盏。茶水浸透裙子,热气纵横,如隐而无声的刀剑铿锵。我一摊双手,手心通红。芳馨在我身后惊呼道:“姑娘的手烫伤了!”
皇后微微冷笑:“怎么这么不小心?罢了,回去更衣吧,免得着了凉。”
今夜本该小莲儿当值,可是芳馨特地命她回房歇息,自己抱了被铺守在外间。我散着头发坐在灯前,凝神绣着衣角上的一朵梨花,特意选了胭脂色丝线掺了金丝绣成花蕊。胭脂凝重,金线华贵,原本淡雅的梨花立刻显得沉静致密,不动如山。
芳馨将烛台移开少许:“这样近,小心烧着了头发。”说罢将胭脂色的丝线套在指尖,在烛光下细细端详,“绣花本该在白天,对着日光颜色才不会用错。姑娘用深紫红色绣花蕊,颜色重了。来日衣服上骤然一点深红,倒像是没洗干净的。”
我头也不抬道:“我好容易拿一次针线,姑姑就这么多话。”
芳馨笑道:“姑娘绣花,向来只为静心,不知今夜因何烦扰?”
丝线在花心上打了个结,我轻轻扯了两次没有扯动,索性将衣裳往桌上一撂:“姑姑今天没有瞧见皇后的脸色么?”
芳馨接过衣衫,细细理着丝线:“奴婢是觉得皇后娘娘与姑娘说话似乎不同往常。娘娘她……”她歪着头,想了想道,“似乎非要姑娘嫁给陛下不可,竟还搬出了朱大管家和朱公子来劝姑娘。”
我倒了两盏温水,淡淡道:“皇后这也不是第一次说起我的父母了。慎妃娘娘出殡后,皇后就曾问我,父亲既已是平民,又读过书,为何不以科考取仕,却甘心在长公主府做管家。”
芳馨道:“姑娘是如何作答的?”
我挑着灯芯,支颐道:“人各有志,况且父亲学问有限,做不了官。”后来皇后又说了什么?是了,她借我弟弟名字中的一个“云”字,将我姐弟比作陆机与陆云,俱是横死。我不觉撇了撇嘴。
芳馨若有所思道:“其实陛下喜爱姑娘,姑娘便嫁了似乎也并非坏事。”
我哼了一声:“姑姑到这会儿还来试探我?”
芳馨忙道:“奴婢不敢。”
我冷冷道:“慎妃娘娘生前的事情便不说了,便是自尽,掖庭属也还要查她。昱嫔——”
芳馨笑道:“姑娘何必和她们比?”
我笑道:“那我又当和谁比?难道和皇后比?慎妃从前不就是皇后么?”
芳馨放下衣裳:“奴婢知道姑娘不想嫁,可若不嫁,便是与皇后为敌,姑娘不怕么?”
她错了。并非我与皇后为敌,而是熙平长公主。皇后已被迫得无路可走了。我笑道:“我不怕。难道姑姑怕?”
芳馨的笑意像她所绣的梨花一般淡远而笃定:“姑娘都不怕,奴婢怕什么?奴婢永远追随姑娘。”
我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她依旧年轻的面孔,想起去年初夏,皇后命我查嘉秬之案,当我捧着父亲的画像满心惧意,不知所措的时候,是芳馨冷静地为我剖陈利害。当我为史易珠和锦素烦恼不已时,是她言中要窍,令我心无挂碍。当皇帝以舞阳君行诅咒之事问我,是芳馨代我回答,令舞阳君的罪孽又加深了一重。更不用提她一贯的善解人意。我几乎就要怀疑她是熙平长公主事先安在宫中的内应了。
芳馨被我瞧得不好意思起来,双颊微微一红:“姑娘为何这样看着奴婢?”
我诚恳道:“姑姑助我良多,我永志不忘。”
芳馨一怔,随即露出宁静慈和的笑容:“不敢当。只要姑娘相信奴婢就好。”
为不与皇后照面,我借口养病,不肯出门。进了腊月,芳馨便命宫人们打扫宫室,布置厅堂院落。只要我一拿起书,芳馨便拿了纸来请我写对联。我问她,漱玉斋哪里有这样多的地方要贴对联,她只笑嘻嘻道:“姑娘的记性当真平常了。从前这宫里的对联都是于姑娘写的,如今于姑娘去了西北,只有请姑娘辛苦辛苦了。姑娘赏奴婢们几个字,奴婢们也好沾沾福气。”
我不觉笑道:“锦素就要回来了,你们只管问她要去。”
芳馨只管低头瞧字:“于姑娘这一回来,说不定就要去掖庭属,奴婢可不想再去一次。”
我笔势一滞,点如斗大,快写好的下联顿时便废了。芳馨忙道:“奴婢失言。”
我扯过一张新纸,红彤彤的颜色如火如荼。我蘸饱了墨,却也无心再写,丢了笔只往楼上走。啪的一声,紫竹狼毫笔滚落在地,溅了一地的墨汁。芳馨也顾不得拾起来,在我身后追问道:“姑娘是要去补眠么?”
我笑道:“我去擦火器。”
正说着,忽见绿萼进来道:“姑娘,守坤宫的苏姑娘来了。”
我向门外一望,果见苏燕燕穿着一件淡粉短袄和牙白色明纱长裙,俏生生地站在玉茗堂外。漱玉斋白梅含俏,斜逸在她脑后,如簪在鬓边的温润珠花。一时之间,仿佛这宫中所有的争斗与谋算,都与她无关,将来也不会与她有关。掖庭狱的黑暗与阴冷只如乌云掠过,并未留下分毫痕迹。
我忙迎了出去:“妹妹怎么这会儿来了?”
苏燕燕只是随意屈一屈膝:“我是来向姐姐辞行的。”
我诧异道:“听说皇后明年有意提拔妹妹做华阳公主的侍读,怎么妹妹倒要出宫?”
苏燕燕笑道:“妹妹心粗,做不得侍读。如今父亲患病在家,已上书辞官,皇后开恩,准我回家照料父亲。”
苏司纳竟然要辞官。不错,皇后失宠,又一再见疑于圣心。苏司纳是被皇后亲手提拔的,前些日子又被皇帝无端申斥。自己辞官,是免得一再受辱。葫芦苏巷尽头的门楼石匾,用稚拙的刀法刻着“时然后言”四字,是苏司纳数年前送给自己的训示。他终是照着圣人之言行事。
我笑道:“妹妹难得清闲。我正要去擦拭火器,妹妹可要去瞧瞧么?”
苏燕燕笑道:“常日里总听人说,陛下赐给姐姐的几样火器是最精致不过的,妹妹常恨无缘见识,姐姐既肯赐教,妹妹不胜欣喜。”
皇帝所赐的火器被陈放在二楼最西侧的暖阁里。屋子里有些昏暗,日光有气无力地拂过暗红的窗棂,整个房间仿佛浸在染血的静水之中,散发着令人不悦的气息。我推开窗,几柄银铸的铳管似睡醒的小兽,霍然张开犀利的双眼,黑洞洞的铳口虎视眈眈地注视着远处的宫墙。
苏燕燕双目一亮:“妹妹从没瞧过真正的火器,今天总算见识了。”说着伸手欲触小银铳,忽又见一旁陈列的子母微炮,顿时又惊又喜:“听闻陛下连子母微炮也赏了,便是这个么?”说罢轻抚炮身。指尖的柔光扰起肃杀寒光,像刀光剑影中笑而不语的深沉谋算。“听说子母微炮威力惊人,究竟是如何精巧法,还要请姐姐指教。”
我随手拿起小银铳在手中把玩,取过一枚银弹子丢进铳口,叮的一声轻响,如水面荡开的涟漪:“在子炮中填入火药和弹子,封好之后装入母炮,点火后,弹子打了出去,子炮管却留在母炮管中,可取出再用。如此,只要一早封好子炮,在战场上便省了许多填弹的功夫。”
苏燕燕虽不甚明白,依旧赞叹不已:“怨不得当年玄武门平乱时,圣上只凭二十门子母微炮,便能所向披靡。”
我微微一笑道:“当年那些叛军不过是侯府亲兵,乌合之众,有许多人并不知道自己是去造反的。炮声一响,自然心惊胆寒。”
苏燕燕道:“想不到姐姐真的精通火器。”
银铳木柄上镶嵌的红宝石如蕴火光,舌焰缭绕,直探人心:“我也只是略知一二。其实我也有一事不明,藏在心中许久了,不知妹妹能为我解惑么?”
苏燕燕犹在俯身细看一柄百弹铳:“不敢当。姐姐请问。”
我幽幽一笑:“那一日,妹妹究竟和慎妃娘娘说了什么?”
苏燕燕直起身子,不觉退了半步,踩到裙角,险些跌了一跤。她面色一变,随即澹然,“姐姐说的是哪一日?”
我肃容道:“慎妃娘娘自尽之前,妹妹擅自去历星楼取玉瓶。你对慎妃娘娘说了什么?她竟然能抛下弘阳郡王,投缳自尽!”
苏燕燕见我突然变色,眼中闪过一丝骇然,却终究不肯服输:“我只是去取了一对玉瓶,不敢对慎妃娘娘胡言乱语!”
我冷冷一笑,忽然高举银铳,对准了她的眉心。一颗银弹子从铳管中落下,自她的眉心、她的眼角、她的面颊、她的左胸,直到她的裙角。噗的一声,像天地间遗漏的一拍。苏燕燕丝毫不为所动,再没有后退半分:“倘若我有半句虚言,也不会从掖庭属安然回来。施大人虽然不会拿火器指着我,但是掖庭狱的刑具,可比这柄没有火药和弹子的铳恐怖千百倍。”
我冷冷一笑,反而将铳举得更高,居高临下地指住了她的鼻尖。苏燕燕伸出双指轻轻拨开铳管,微微一笑道:“妹妹听闻,昔日姐姐初选女巡之时,昱嫔用一柄蝉翼剑指住了姐姐的眉心。姐姐坦然无惧,反斥责了昱嫔。今日妹妹也有幸经历一回,方知姐姐昔日的风采。”
我放下铳,取过一方淡青色的绒布,若无其事地擦拭后,双手奉在架上,感佩道:“妹妹今日的风姿,胜我百倍。”
苏燕燕道:“我知道慎妃娘娘对姐姐有知遇之恩,所以姐姐于此事格外看重。其实姐姐何必深究,如今弘阳郡王殿下即将成为皇后之子,这不是好事么?”
我一哂:“倘若这是一件好事,那苏大人为何要辞官回乡?”
苏燕燕道:“家父辞官与弘阳郡王有何关联?”
我俯身拾起她脚边的银弹子。苏燕燕双脚一动,纱裙涣然如波。我也不看她,将银弹子抛入铺着素帛的瓷碟中,依旧擦拭子母微炮。苏燕燕见我半晌不语,又道:“妹妹今日就要出宫,恐不能在此久留。姐姐若无话,我就先告辞了。”
我嗯了一声,也不答话。苏燕燕走出两步,忽又想起什么来,转身笑道:“姐姐精通火器,所以与陛下投缘。听说姐姐就要封妃,这样的喜事妹妹却不在宫中,当真可惜。”说罢盈盈一拜,“今日一别,也不知几时再见,妹妹先恭喜姐姐了。愿姐姐圣宠不衰,永如此刻。”
我转身还礼,手中还攥着擦火器的青色绒布:“何必急在一时?将来自有相见之日。”
苏燕燕淡淡一笑,飘然下楼。我临窗而望,她亦回眸一笑,像一朵轻盈而沉默的樱花,随风去了。我扶着窗棂哑然失笑。只要她去见了慎妃,便胜过千言万语,何须再多说什么?我便是用一柄填了火药和真弹子的铳指着她的眉心又如何?不过白白惹她耻笑。
可笑,可笑!
腊月初五,皇帝回宫。百官出城郊迎,皇后率后宫在内宫缙云门迎接。皇后怕我在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