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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卷竹册,颇有古意。东面乃是卧房,隔扇一开一合之间,一缕似玫瑰又似薄荷的幽香倏然钻出。
红叶奇道:“那是什么香味?”
芳馨轻声道:“那是天竺葵的气味。”
王氏扶高曜在宝座上端正坐好。照礼制,当是官职最高之人领众人参拜,但王氏却站在我身前半步,率先跪了下去,口中道:“奴婢贺殿下乔迁之喜。”芳馨与白面面相觑。我无奈,只得随她跪下。身后乌压压跪了一地。
礼毕,高曜拉着王氏的手道:“嬷嬷,我们走吧,皇兄与孤约好,一道去益园玩。”
王氏笑道:“殿下累了这半日,也不歇歇么?”
高曜五分撒娇,五分央求:“孤与皇兄约好的,嬷嬷带我去吧。”
王氏眼中的慈爱倒也真切:“好,这就去。”
我本想劝高曜留在长宁宫午歇,转念一想,是午歇还是玩耍,似乎并不是我当理会之事。于是随口道:“益园风大,殿下若去得久,还请嬷嬷多带件衣裳才好。”
王氏扫了我一眼,甚是倨傲:“这个奴婢自然知道,不劳大人费心。”说罢吩咐众人服侍高曜出门。宫人们唯唯称是,寻衣裳找扇子,烹茶水洗茶壶,殿中一片忙碌。我呆站片刻,不知所措。想上前与高曜说句话,却见王氏拦在身前。高曜听说可以去益园玩耍,一味欢欣雀跃,并不理会我。
芳馨轻声道:“姑娘,咱们先回去吧。”
我点了点头,只得与芳馨、白等退出启祥殿。回到灵修殿,绿萼奉上茶来,见红叶行动带气,不禁笑道:“不是迎二殿下回宫么,这是怎么了?”
红叶道:“那王嬷嬷见姑娘刚进宫,要给咱们一个下马威呢。”
绿萼又看芳馨,芳馨缓缓点头。绿萼道:“这王嬷嬷也太大胆了,难道不知道姑娘是女巡么?依奴婢说,姑姑该回禀皇后,治她个不敬之罪。”
我叹道:“罢了,小事而已。如今二皇子还离不开她,纵然回了,也是无用。”
红叶道:“算回无用,总能收敛些,不然长日累月地和她住着,白受许多闲气。”
芳馨笑道:“对着一个不识字的乳母都无可奈何,皇后只会以为姑娘无能。再说二皇子乖巧好学,还怕姑娘一肚子学问没有用武之地么?”
想起高曜听故事的认真神气,加之芳馨极力宽慰,心中顿时释然。“姑姑言之有理,该如何行事,我心中有数。”
忽听院中欢声笑语,启窗但见王氏拉着高曜的手欢欢喜喜地向外走。红叶哼了一声,正待讥讽两句,绿萼以目止之。
一觉睡到申时方起身。红叶一面梳头一面道:“奴婢才去启祥殿打听了,二皇子到现在还没回来。”说罢拿起我睡前卸下的银环,“姑娘也太素净了,明明有金的玉的,怎么不戴?”
我自镜中笑道:“我出身低微,盛妆也不似小姐。”
红叶嘻嘻笑道:“官做久了,自然就像了。到时别说金的玉的,便是花钗冠也有的戴。”
我转头笑斥:“又胡说了!”正笑着,绿萼进来道:“姑娘,李嬷嬷带着芸儿姑娘来了。”
李氏是高曜的另一个乳母,常日与乳母王氏在一起时,总是低眉顺眼,默然不语。只见她大约二十四五岁,身着琥珀色半袖纱衫,以玳瑁长簪挽发,干净利落,却不显眼。细细看去,娇丽容颜与芸儿有几分相似。
一进门,李氏与芸儿便向我叩头,我忙命芳馨扶起,一面道:“嬷嬷这是何意?”李氏和芸儿仍是磕了三个头方才起身。礼毕,两人并肩坐在下首。我命人拿了些糕点果品给芸儿,一面问道:“嬷嬷此来,不知有何见教?”
李氏欠身道:“奴婢初到长宁宫,自当给大人请安。”
我笑道:“嬷嬷客气。嬷嬷是殿下的乳母,于天家社稷有功,本当是玉机先向嬷嬷问安才是。”
日光西斜,日晷铜针修长的影子指在申初一刻,针尖极力延伸,极慢地掠过东面的丁香花树。李氏沉默片刻,恭谨道:“大人宽和,奴婢却不敢失了分寸。少则一年,多则三年,奴婢便要出宫去。正有一件放不下的事,想求大人的恩典。”说着瞥一眼芸儿,芸儿忙起身跪下,磕了三个头。
我见她面色凝重,又叫芸儿叩首,心中已猜着了几分:“嬷嬷有什么难处且说来听听,或许玉机可略效绵力。”说罢又命芸儿起身,芸儿不得李氏之命,仍是跪着。
李氏道:“殿下再大些,身边便只能留一个乳母了。奴婢平日里不得殿下欢心,想是不能留在宫中了。”
我淡淡道:“留又如何,不留又如何?”
李氏垂首道:“奴婢并非贪恋宫中的富贵,只是不放心芸儿。芸儿是奴婢的亲侄女,可怜我兄嫂早亡,蒙皇后娘娘开恩,准她进宫侍奉,这才能留在奴婢身边。谁知这丫头粗笨,也不得殿下的心。奴婢只求大人将她收下使唤,若能长长久久服侍大人,就是这孩子的造化了。”
芸儿不但不“粗笨”,而且娇俏伶俐。她哪里是“不得殿下的心”,分明是为王氏所嫉恨。我刚进宫,李氏便上门将侄女托付于我,想来自得知宫中将选侍读女官开始,她便起了这样的心思。我望一眼芳馨,啜茶不语。
芳馨忙道:“嬷嬷心疼侄女,我们大人岂会不知?只是芸儿原本是服侍殿下的,没有殿下才搬到长宁宫来,大人便要了身边人去的道理。皇后知道了,只怕会怪罪大人的。”
李氏忙道:“姑姑所言甚是,奴婢亦不敢教大人担不是。芸儿年纪还小,奴婢也还要再服侍一两年,大人可慢慢要不迟。”
我淡淡一笑道:“嬷嬷放心,我很喜欢芸儿,姑姑不说,我也会尽力照拂。”
李氏感激道:“多谢大人。”这才命芸儿起身。
我又道:“玉机也有一事要请教嬷嬷。”
李氏道:“不敢。”
我笑道:“嬷嬷与我往日虽见过几面,但从无深交。且嬷嬷服侍殿下,又能在皇后面前说得上话。芸儿的事,怎不求皇后,反倒托付于我?”
李氏叹道:“大人既问了,奴婢不敢不据实以答。这是因为芸儿还小,奴婢若去求皇后,皇后纵然开恩,多半也是遣她去服侍别的皇子公主,孤身在别宫,难免要受气。如今选了大人进来,大人读书明理,芸儿跟随伺候,多少也能学个眉高眼低,倒比服侍皇子公主好些。奴婢的兄嫂生前只留下芸儿一个孩子,因此奴婢只得斗胆来求大人。失礼之处,望大人恕罪。”说起身故的兄嫂,李氏举帕拭泪。
我笑道:“嬷嬷自有长处,怎见得就得不到皇后和殿下的欢心呢?来日方长,嬷嬷万不可灰心。”
李氏面色一黯:“奴婢能有什么好处呢,不过每日在殿下睡前,给殿下说个故事。奴婢也没什么见识,除了那几个孝子贤孙的,也实在没什么可说的,殿下早就听絮了。”想是王氏知道李氏无甚能为,所以准她睡前在高曜床头逗留片刻,白日里贴身服侍的事情,从不让她经手。
洁白的指尖沿着青瓷茶盏上蜿蜒的草藤慢慢打圈,我不禁笑道:“嬷嬷既坦诚相见,玉机便直言不讳了。嬷嬷好像很怕王嬷嬷,这是何故?”
李氏苦笑道:“大人初入宫,还有所不知。虽然都是乳母,可一来她是皇后的亲戚,二来她的当家还做着官,所以殿下身边的人,没有不忌惮她的。因她服侍殿下忠心妥帖,殿下也依赖她,皇后便只认她一个。去年一个小宫女大着胆子告过一状,皇后并不理会。那小宫女反被她百般折辱,最后还是陆贵妃看不过去,将她带去了东宫。因此大家宁可忍耐些,也不去招惹她。”
我愈加好奇:“王嬷嬷究竟有什么好处?竟让殿下如此依赖?”
李嬷嬷面色平静,目光却透着不屑:“殿下喜欢做什么,她便由着殿下的性子来,从来不劝。有时还会做在前面,讨殿下的欢心。从前在中宫住着,皇后看管得紧,倒还不敢怎样。只有殿下偶尔贪吃零食瓜果,她便由着殿下吃,殿下念书偷个懒,她也帮着在皇后面前遮掩。这还罢了。大人只看今天,皇后明明吩咐她服侍殿下午睡,她却带殿下去了益园。只怕殿下不得午歇,又在园子里吹了风,回来该嚷头疼了。如今皇后也看不着了,且由她讨好。”
我抿嘴一笑:“微末之技,何足挂齿?殿下年小,有时不免贪玩,但总归是个沉稳好学的孩子。殿下一天天长大,也越来越懂事,嬷嬷自然知道怎样才能抓住殿下的心。”
李氏一怔,垂头道:“大人的话,奴婢谨记。”
我坐久了有些背酸,于是斜倚在锦靠上:“嬷嬷且放宽心。芸儿若喜欢,只管来灵修殿玩耍。”
李氏起身道:“多谢大人。”说罢又命芸儿叩首,姑侄俩方才告退。
两人走后,我起身望一望窗外,但见适才晴朗的天空,已有滚滚白云横过天际。云影轻快无声,我却听到它们争前恐后的互诘与喧哗,不觉有白云苍狗、梦幻泡影的虚凉之感。
随手翻着史书,几行字在我眼前跳来跳去:“吕太后时,窦姬以良家子入宫侍太后。太后出宫人以赐诸王,各五人,窦姬与在行中……至代,代王独幸窦姬……及代王立为帝,而王后所生四男更病死。孝文帝立数月,公卿请立太子,而窦姬长男最长,立为太子。立窦姬为皇后,女嫖为长公主……”'21'
我忽然想起一事,合起书问芳馨道:“这位李嬷嬷若真怕侄女吃亏,不如求皇后,准她带侄女出宫,将来自行聘嫁,岂不好?为何要将芸儿留在宫中?既留在宫中,去服侍公主就很好,清闲不说,还尊贵,她又为何不去?她只想将芸儿留在我身边,也就是还留在殿下身边。留在殿下身边,究竟有何好处?”
芳馨笑道:“奴婢就知道姑娘要问这个。不错,自来皇子在成婚之前会挑两个女孩放在府里。李氏的侄女将来若能为殿下的侍妾,自然是个好归宿。更何况殿下还是皇后之子。虽然她位分不会很高,总是一桩富贵,李氏也算能向兄嫂交代了。”
我这才明白,高曜是读书人,李芸只有跟在我身边学到些“眉高眼低”,日后才有可能为高曜所宠爱。高曜五岁,李芸七岁,此时尚在孩提之间,李氏若非真心疼爱侄女,又何须这般早早筹谋、极力鞭策?都说“诱人之方,惟名与利”'22',李氏为侄女所谋的,却并不止于名利。
我呆了一呆,方才问道:“圣上也是如此么?”
芳馨道:“圣上刚登基时,也有两个身份低微的妃嫔,但不久就被打发去服侍太后了。”
我又问:“殿下身边有几个这样的小丫头?”
芳馨道:“暂且只有芸儿一个。殿下还不到五岁,自然亲近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芸儿模样又好,人也聪明,怨不得王氏容不下她。”
我叹道:“李嬷嬷还真是一番苦心,平日里倒是不声不响。”
芳馨笑道:“俗语说烧开的水不响,会咬的狗不叫。姑娘且想一想,殿下原先有八位乳母,如今只剩了两位,剩下的两位,哪位又是省油的灯?王氏得皇后和殿下喜欢,人却不大灵光,不如李氏肯用心思。只看姑娘要成全哪位了。”
听见“会咬的狗不叫”,我不禁一乐:“我能成全谁?只求太平度日,至于谁在殿下身边侍奉,谁做了殿下的侍妾,与我何干?”
芳馨道:“姑娘果然这样想,就是奴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