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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阳撇撇嘴道:“母后病得那么重。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孩、不得父皇喜爱的公主,换一个嬷嬷也不会真心待我好的。横竖再有几年我就不用嬷嬷服侍了。”
我笑道:“殿下何不选个侍读陪伴?”
华阳蹙眉,甚是不耐烦:“我不是说过侍读比嬷嬷还要不好么!”
我讪讪笑着:“是。微臣竟糊涂了,殿下恕罪。”
华阳自知失态,歉然道:“玉机姐姐你别恼我。”不待我答话,她叹道,“他们都说父皇朝事忙,又喜怒无常,可能父皇不来倒比来好。”
恍惚又回到了咸平十年的冬天,皇帝意外地来到长宁宫陪高曜玩耍,我和高曜目送銮驾回宫时,高曜仰头向我抱怨道:“父皇总是很忙,不肯多陪孤一会儿。”那日的夜宴,皇帝以曾娥的死质问裘后,不过几日,裘后自请退位。再后来,高曜成了孤儿。
华阳公主也要直面这样的命运,这才是她痛苦无奈的根源。我微微一笑道:“朝事忙是自然的。喜怒无常又从何说起?”
华阳道:“有好些事情呢。”她闭目思忖道,“比如两年前火器厂的少监做不出合父皇心意的火器,被免官了,以白衣行少监事。灰心之下,疏懒大意,险些烧了火器厂,死了好几个大匠。按律法,本该投入诏狱问罪才是,父皇却宽恕了他,没过多久就官复原职。那人感恩戴德,后来果然做出了好些厉害的火器。也就是去年十一月的时候,父皇却将他斩了。还有,听说有个老臣当年有谋逆之罪的,父皇也只是将他免官,去年秋天,也斩了,这中间足有七八年呢。这算不算喜怒无常?如果父皇本来看母后好端端的,忽然不痛快起来,也翻出些旧事和母后理论,母后的病还能好么?”
第十九章 蜉蝣之羽
向来朝政大事,尤其是官员任免升黜和用兵部署,定乾宫的宫人是绝不敢向外透露的,而华阳公主小小年纪,却能准确地说出事情的来龙去脉,想来是皇帝告诉了皇后,华阳公主旁听知晓,或是皇后事后告知于她。然而……我心念一动,有意将她的心思从皇后的病上引开,遂道:“殿下可知道太祖皇帝为何能在五年内便由蜀中打进了汴城?”
华阳道:“自然是太祖爷爷厉害。”
我笑道:“太祖皇帝固是得天所授,英明神武。可是‘韩信伐赵,张耳为贰;马援讨越,刘隆副军’'66',天下这么大,总要有忠心耿耿、齐心协力的将相之才,方能成大事。”
华阳侧头道:“嗯……韩信、张耳、马援我都听说过。韩信和张耳是刘邦的大将和谋臣,马援是光武帝的伏波将军。我听母后说过,太祖爷爷当时也有韩信和马援,便是肃王莫敖和定王周明礼。是不是?”
除了莫敖和周明礼,建国之初的四大元帅之中,还有陈四贲。平定南方的十年之中,更少不了太祖的长子废骁王高思谏的功劳。陈四贲软禁十年,畏罪自尽,高思谏大逆不道、满门抄斩。从此大昭小儿的口中,再没有战功彪炳、披创弥深的陈四贲,更没有冲锋陷阵、情义深重的高思谏。也许假以时日,大昭的子孙终会赞叹和敬慕他们的功勋——百年以后。
时间,唯有时间,能将个人的生死得失一笔直书,化作春花秋月的笑谈。风云激荡之后,血肉消磨,只余一身傲骨笔直立在史河两岸,灰暗残缺、风蚀殆尽,却执拗地不肯倒下——脚下已尽是灰土尘埃。
华阳是金枝玉叶,却也是“大昭小儿”,百年之后也许只是史书上极简的一笔:“某后无子,生平阳、华阳、祁阳三公主”“某子某尚某帝第四女华阳公主”。后人也许会从夫家的传记中对华阳的事迹管窥一二,仅此而已。
我自己呢?仅是厚厚的尘土中最细微的一撮,弹一弹指甲,便不复存在于天地之间。精气骨血,如一闪念,聚而复散,散而湮灭。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闻。”
华阳似有所感,追问道:“听闻定王是周娘娘的父王,最是精通火器整造,是不是?”
我笑道:“是。殿下知道定王周明礼是如何投入太祖军中的么?”
华阳毕竟是孩子,听到此处兴致油然而生,加之乳母任氏已被她赶了出去,刚才的不快仿佛都抛诸脑后,摇头道:“母后和夫子都没有说过。玉机姐姐知道么?”
我笑道:“定王周明礼是湖州人氏,出自湖州望族。相传湖州周氏出自阳羡周处一族。安史之乱后,才避居太湖南岸。周明礼家中广有山林湖田,累资巨万。他是家中长子,却不事产业,整日不是读书写字,便是熬练筋骨、舞枪弄棒,十五岁上拜得名师,学得一身好剑法。周明礼酷爱钻研火器,于是便在自家的山林之中,秘密整造,贩与儿皇帝石氏,获利颇丰。又娶北燕公主萧嫄绮为妻,以姻亲结盟北燕。李氏立国,以私买盐铁、盗铸钱币之罪,抄家灭族。”
华阳倒吸一口凉气,瞪大了眼睛道:“母后说石氏是大罪人!那周明礼卖给他火器,又联结敌国,抄家灭族,并不为过。”
我笑道:“殿下说得有理。周明礼和妻女四人隐匿山林,侥幸逃得性命,遂领三十位意气相投的兄弟西行,投入太祖军中。太祖当时已经占了半个蜀中,赖周明礼的锋锐火器,成都一战而下,余地传檄而定。后四年,安民攘寇,休养生息,一时流民归徙,户口激增,蜀中竟成了一方安乐之地。后太祖领军出汉中、入关陇,百姓箪食壶浆,夹道而望,于是打破潼关。经涑水一战,遂有河东十州。时石氏暴虐,中原残破,太祖兵临西京,举朝慌乱。石氏闻得太祖军纪严明,又有一支所向披靡的神机营,害怕起来,便弃了京师,往北燕去了。于是军心大乱,哗变归降者无数,只数战,便拿下了东京汴城。”
华阳沉思道:“终究是太祖爷爷得了民心,火器神机营什么的,好像只是吓唬人用的。”
我淡淡一笑:“威慑力也是战力,不可小觑。若没有威慑力,燕云地界的北江城主、肃王莫敖又如何肯归顺大昭?大昭如何能在十年之内横扫江南?李氏国力强盛、兵力不弱,也不是好易与的。”
华阳拍手道:“哪怕用不着,抬出去教他们害怕也是好的。”
我笑道:“殿下英明。”
华阳支颐想了片刻,恍然道:“我知道父皇为何初时不杀那个少监了。火器于我朝那么要紧,当时已经烧死了好几个大匠,父皇正在用人之际,所以宽赦。待火器做了出来,师傅也带出了好徒儿,就可以治罪了。父皇并非枉法,只是审时度势。那个谋反的老臣,又是何种情形?”
此事我在守墓时,就听采薇说过。那人是骁王党,只因正在修书,皇帝才将他的性命留待至今。想来书已献上,当死而无憾。我不愿直面与她讨论政事,方借史言今,而华阳竟也领会透彻,可见聪颖过人。我笑道:“班固、蔡邕、范晔之恨,于今绝矣。”'67'
华阳显是没有听懂,但见我的笑容,便也无心再追究,只松了一口气道:“如此说来,父皇并非喜怒无常?”
我笑道:“圣上天纵英明,怎会喜怒无常?少来守坤宫,实是因为朝政繁忙。”
华阳道:“父皇于一件事、一个人都要想得这么周全,国家事情那么多,如何想得过来?我只背了几页书,就嫌记不住了,为此夫子没少用戒尺吓唬我!”这话多少有些一厢情愿,然而于子女分上,自是要寻尽一切理由不教自己怨恨父母。这才是拳拳赤子之心。
我趁机道:“父皇母后各有所难,殿下要多多体谅才好。”
华阳展颜道:“我知道了。多谢姐姐。”这才饮了口茶,复又好奇道,“玉机姐姐,你总说火器厉害,这火器究竟有多厉害?”
我笑道:“木栅土垣,遇之灰飞烟灭。血肉之躯,遇之化为齑粉。数丈之外,可取人性命。瞬息之间,可摘人首级。火起若飞凤翻于九天,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可明其发期,又可出其不意。可绚若春花,又可炽若骄阳。可随心所欲,又可机关算尽。可独来独往,又可阵如排山。驰如闪电,熛若云霞。马遇之化龙,人遇之化神。毫末之间,不可不察。望殿下察之。”
华阳掩口惊叹:“玉机姐姐,你出口成章。什么是‘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什么是‘绚若春花’?”
忽见窗纸微微一亮,远远传来欢呼声和掌声。延秀宫又在放烟花了。因皇后还在病中,窗外鸦雀不闻。许久以后,才传来砰砰暴响,华阳推开窗户,但见各色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盈盈起舞,湮灭如羽化成仙。华阳欣羡道:“真好看,可惜不得近前去看。”
我笑道:“烟花亦是火药制成,可愉人耳目,这便是‘绚若春花’。火器可伏于水下,埋于地底,历久不发,静待时机,这便是‘火伏若潜龙游于九渊’。”
华阳笑道:“火器竟这样厉害?这样下去,岂不是能千里之外,取人首级?”
我顿时失笑:“火器射程有限,如何能到千里之外?这样就已经很厉害了。”
华阳想了想,忽然肃容道:“这样厉害的东西,必得掌控在有道之君的手中。若在暴君手中,百姓不是只能任人鱼肉,永无出头之日?”
窗外又砰砰两响,我心头一震,半晌答不出话来。虽然前人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舟若成了山,水如何覆?华阳此问,着实可畏。于是欠身道:“玉机愚昧,还请殿下指教。”
华阳又望向窗外,凝神道:“父皇是个明君,百姓不会有这样一天的。”
夜深了,我亲自送华阳公主回寝殿歇息,待她睡着了,方才出来。芳馨道:“皇后病重,这会儿早该歇下了。姑娘陪公主说了一晚上话,也累了。奴婢这就去寻桂旗说一声,咱们回宫去。”
芳馨去了,留我独自站在池边。黑沉沉的池水深不见底,天边的星火扬起,都被吞灭了。庭院中空无一人,椒房殿幽暗如水,只有门房和茶房灯火通明,像许多隐秘而快乐的私语围绕着安然沉睡的病体。手炉早就凉了,寒气袭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冷战。
芳馨还未回来,却见穆仙走到我面前,行过礼道:“幸而朱大人还没走。皇后娘娘召见,请朱大人移步寝殿。”
我还礼道:“姑姑安好。这样晚了,娘娘还没有歇息么?”
穆仙微笑道:“娘娘说,多年未见,想念得很。又感激大人陪伴公主殿下,所以特意等着大人呢。大人请。”说罢彬彬有礼地退在一旁,请我先行。自从皇后的兄长、后将军陆愚卿杀了父亲,我再也没有单独面对过她。我自是不愿意与她相见,然而她命悬一线,又含冤莫白,我深知,总有这样一天的。子曰:“人而无恒,不可以作巫医。不恒其德,或承之羞。”'68'
“德”固然要“恒”,“过”也是。
我也顾不得芳馨,只身回到椒房殿。依旧从东偏殿的西北角门进去,幽冷阴暗的走廊尽头,是另一扇门。门的那边,是西暖阁。西暖阁的灯光勉强穿过隔扇,像一位遮遮掩掩、姗姗来迟的美人,撩拨起心底慌乱而虚弱的欲望。我暗暗吸一口气,浓郁的药气迫得我安静下来。倘若我安然从她的寝殿中走了出来,我一定要从那扇门走出椒房殿。
皇后的寝殿比慎妃居住的时节简单朴素,所列不过床榻桌椅等物,并非名贵木材。陈设也只有几样色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