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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摇头:“毫无头绪。”
忽觉手一空,原来高曜已抽去了我手中的银箸。银箸击落在青瓷小碟上,清越如钟鸣。心一沉,只听高曜道:“孤不信。”
我拿回银箸,慢慢在茶水中搅着,碧螺春的香气在酒菜的气味中显得曲折而孤僻。我垂眸散漫一笑:“那个刺客大约和陆府有些干系,但没有明确的证据……”
高曜微微冷笑:“难道朝中就没有一两个酷吏么?”
酷吏?施哲在御史台任职,素以仁义明断著称,从不威逼用刑。刑部郑新执掌刑狱多年,亦不闻酷虐之事。李瑞之所以被提拔为掖庭令,是因为他勤勉能干,待下宽和。从前皇后监国的时候,倒肯用乔致这样的酷吏,也终因不合时宜自行辞官。他是仁君,何曾容得下酷吏?他的仁是“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他的酷是“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128'。
我笑道:“殿下果然是醉了。圣天子以仁德治天下,本朝何来酷吏?即便有,又何至于为了一个小小的后宫女官就刑讯后族功臣?朝野内外多少眼睛看着,何苦惹人非议?”
高曜一哂:“不错,父皇是明君。”
我笑道:“若非陛下仁慈,玉机和芳馨、绿萼恐怕早就被掖庭狱的酷刑折磨好几回了,哪里还有命和殿下在此饮酒畅谈?”
高曜道:“如此说来,竟查不下去了么?”
我澹然道:“查不查得出,本来就不要紧。要紧的是,以后不再有人行刺便好。好在明晰旧因和杜绝来日,不是一回事。”
高曜笑道:“正是。虽没有证据,但只要父皇认定,稍一敲打,陆府便不敢再行动。这叫‘敬天之威,不敢驱驰’'129'。”
我颔首道:“那我便是‘假天之威’。‘有鸟有鸟群纸鸢,因风假势童子牵’,希望永远没有‘愁尔一朝还到地,落在深泥谁复怜’的一日。”'130'
高曜一怔,忙道:“是孤失言。然姐姐吐此颓语,该自罚一杯。”
我也不与他争辩,端起茶仰头喝了个饱。这样一来,竟也有些借酒浇愁的意味了。高曜道:“自打姐姐去了掖庭狱,孤虽担心,却不甚怕。不知为何,孤总觉得姐姐一定会出来。但听闻姐姐在景灵宫遇刺,明知无恙,却怕得很。”
我合目道:“陛下仁厚,自然宽刑惜命,而刺客却是亡命之徒。事后一想,我自己也后怕得很,竟至病倒。当真是无用。”想起太后今晨的宽慰之语,又笑叹,“过去的事情何必多说,既没死,还是多想想来日的好。是了,殿下可知道玉机在掖庭狱时,掖庭令李大人因何特别优待?”
高曜道:“自是因为姐姐指点他破案,带携他升官,此人知恩图报。”
我笑道:“不止如此。殿下不知道,李大人背后是有军师的。”
高曜奇道:“知恩图报也要军师?是谁?”
我微微屏息,敛容道:“南阳杜娇,字子钦。殿下听说过么?”高曜摇头,我又道,“此人留京待辟,现赁李大人的房子住。他不但上书,还通过李大人重金贿赂。”
高曜更奇:“贿赂姐姐么?”
贿赂我?不,是贿赂近习内宠。我缓缓呷了口茶,口角一扬:“玉机已命人退还了。”
高曜笑道:“孤若是他,也会贿赂姐姐。此人求什么?”
我垂眸道:“幽州蓟县县令。若不得,在弘阳郡王府得个文学舍人的闲差亦是好的。”
高曜一笑:“他倒不嫌弃孤是废后之子么?”
我不答,只道:“他不但贿赂玉机,还在玉机入狱时告诉李大人,说我非但很快会出狱,还会官复原职。正因如此,李大人才愈加看顾玉机。”
高曜兴味盎然,双眼一亮:“倒还算个人才。”
我从刻花青瓷盘中搛起一块鸡肋,放在他的碗中:“就怕此人徒有小聪明,却无大胸襟。”
高曜一怔,笑道:“姐姐怕他是杨修?”
我笑道:“杨修的罪名是‘泄露言教,交关诸侯’,实则死于曹丕与曹植的太子之争。此人亦有委身贵胄、逆取富贵之野心,殿下以为如何?”
高曜笑道:“逆风扬棹,逆阪走丸,可说是野心,又何妨说是雄心?他既有心跟随孤,孤若拒之,是示人不广。小小的庶子之位,由他拿去。入府后如何,孤自考问。”
我笑道:“好。殿下既想要此人,我便将他荐给圣上,日后圣上面考,却看他自己的造化了。不过此人虽有些小才学,人品却难说。”
高曜道:“古人有言:‘士以正立,以谋济,以义成’'131'。堂堂王师、滔滔才辩、籍籍钻营,乃至鸡鸣狗盗、门吏屠夫,孤都不愿错过。只愿‘天下英雄,入我彀中’,唯惧‘虽有缯缴,尚安所施’'132'。姐姐说对不对?”说到最后,竟是豪情万丈。
我明白,杜娇是高曜在逆境之中第一个素不相识却肯跟随他的人,所以他格外兴奋。我笑道:“也好,只怕王师侍读、长史参军什么的,都闷得很。殿下当前也正需要这样一个洞烛幽微的人。况且若立身正,则谄不能堕志,财不能夺廉,剑不能折刚,郑卫不能靡雅。一切只看自己罢了。”
高曜轻击两掌,笑道:“姐姐所言甚是。孤敬姐姐一杯。”说罢一仰头,已饮尽第十杯。我只得陪了一杯茶,将他面前的酒杯远远拿开,又换杯茶,道:“十杯已足,不可多饮。殿下请用茶。”
高曜笑道:“也好。孤还有一件很要紧的事情要与姐姐商议,喝多也怕说不清楚。”于是命芸儿撤了酒菜,摆上茶具,又上了两碗醒酒汤。他痛喝半碗,这才道:“三年考绩,以明黜陟,今年是考绩之年,姐姐还记得么?”
我往茶炉上添了些水,笑道:“咸平十八年,的确是考绩之年。”
高曜道:“姐姐可还记得孤的表兄?”
我想了想道:“可是咸平十三年春天上任蕲水县县令的裘玉郎,慎妃娘娘的亲侄儿?”
高曜笑道:“姐姐竟还记得。”
我笑道:“当年裘玉郎榜上有名,得了一个外放之职,他的母亲和妻子还进宫来找慎妃娘娘,想请娘娘去求皇后,将他留在京中。若不是殿下口若悬河劝定了两位裘夫人,还不知这裘玉郎此时在哪里。”
高曜道:“裘家表兄历任蕲水、建阳两县,是迁是调,就看今年了。孤想让他回京来到孤这里当个长史,姐姐说好不好?”
我早就听熙平说过,皇帝有意让裘玉郎去弘阳郡王府做一名咨议参军,然而我仍是问道:“殿下为何想要他?”
高曜道:“于公,孤这位表兄颇有才名,历任两县,熟知民情,孤的王府需要这样一个人。于私,裘家与孤是至亲。敦睦亲亲,总是好的。”
我缓缓斟茶,不置可否。高曜有些不安:“姐姐是觉得哪里不妥么?”
我叹息道:“其实待殿下实现了夙愿,多少敦睦不得?何必急在一时。殿下难道不明白慎妃娘娘的一片苦心么?”
高曜道:“孤明白。可是,外祖父已经过世,裘家也已败落,昔日的骁王党也早已被父皇诛灭殆尽。孤也只是想多亲近外祖家,没有别的意思。”
高曜是慎妃的独子,素与其他皇子公主不大亲近,守陵坏了身子,日子过得孤独萧索,如今开府在即,想要多亲近母家亲戚亦是人之常情。我微微一笑道:“殿下既来问玉机,想是知道如此行事必有不妥之处。不然大可自行,何必多此一问?”
高曜面有隐忧:“孤只是觉得哪里不对,却说不上来,请姐姐解惑。”
火舌静静品味着甜白的水汽,裹挟着梅香暖暖地扑在脸上,教人恹恹欲睡。心却愈加清明:“好,既然殿下准玉机说,那玉机便直说好了。裘家败落不假,可裘玉郎能出京为官,可算作东山再起。殿下不妨想一想,倘若裘玉郎考绩优等,明年当授何官?”
高曜道:“多半是别驾都尉,或是刺史,也说不定。”
我微笑道:“州刺史代君牧守,乃是方伯之官。如此,可算得没落么?”
高曜沉吟道:“这……”
我又道:“再说这骁王党。不错,自咸平十年到咸平十五年,当年的骁王党杀头的杀头,老死的老死,如今的朝中,是再寻不出一个年富力强又有人望的骁王党了。可殿下不要忘了,京中现放着两位裂土封爵的天生的骁王党。”
高曜皱眉道:“是信王和熙平长公主,是么?”
“信王和熙平长公主是废骁王的同母弟妹,因是先帝遗血,又年幼,所以不予连坐。只是多年来信王不闻国事,长公主一家亦小心翼翼,总算在太后的庇护下优容至今。长公主一向与慎妃娘娘交好,与裘府想必也略有交情。殿下开府后贸然亲近裘府,会不会被看作是骁王党复起之麾?只要圣上动了这个念头,殿下的太子之位还有什么指望?慎妃为断绝殿下与裘家、与骁王党的干系,情愿身死,岂非白白舍命?”
高曜道:“骁王党……与孤这个弘阳郡王有什么干系?父皇不会这样多心。”
我微微一笑:“殿下不是要娶熙平长公主的千金柔桑县主么?这件婚事,当年可是在太后面前提过的。虽是随口一提,难免有人会听在心里。何况……”我轻哼一声,不觉冷笑,“玉机若不是出身熙平长公主府,何至于被一再试探?家父何至于残虐致死。熙平长公主若不是废骁王的同母胞妹,也不会被皇后疑心至斯。若非两宫仁慈,只怕长公主和玉机早被鞭笞拷掠,痛不欲生了。
“即便玉机早就不是殿下的侍读,即便殿下与信王、熙平长公主从不往来,即便陛下知道殿下在清凉寺许愿,宁愿以身代太子,慎妃薨逝后,殿下仍不得不离宫守陵,以明谦退之志。如今才好些,殿下就要沾染裘家,玉机窃以为不妥。”顿了一顿,叹道,“但愿是玉机多心,但智士虑于未萌,明者见于无形。请殿下三思。”
其实,还有一事,我心知肚明,却不能说。那便是他煞有其事却令我数度落泪的怜悯和恩宠。没有这些,我岂能行到今日?
第三十三章 行道迟迟
高曜满脸倦色,双肘支在桌上,握住脸长长叹了一口气。茶烟一荡,他的目光竟有些迷离了:“姐姐说得有理。其实,孤也这样想过,只是孤不听姐姐亲口说出来,总是有些……不甘心。”
看到他失望到颓丧的神情,我宽慰道:“裘家与王爷的关系非比寻常,即使王爷不理会裘家,外人也会将裘家与王爷看作一体,除非裘玉郎推辞或谏诤。殿下当等陛下宣谕或裘家望门来投,再视时机收入麾下,会妥当得多。何况,裘玉郎的仕途才有起色,等他再做两年官,于殿下更有裨益。”
高曜双眼一红:“姐姐所言甚是。”
我关切道:“殿下累了,回寝殿歇息吧。”
高曜揉一揉眼睛:“孤不累,孤还有好些话要和姐姐说。”
我笑道:“何必急在一时?殿下身子要紧。”
高曜的目光安然而眷恋:“姐姐曾告诉孤,无事不要多往来,孤都记在心里。过了今日,哪里还有机会再与姐姐饮酒畅谈?”
我微微叹息,啜茶不语。高曜道:“三年前,父皇曾授孤宿卫之职,孤听姐姐的话,以为母亲守陵为由坚辞。今番立府,父皇授孤户部员外郎,充三司使盐铁副使,姐姐以为如何?”
我又惊又喜:“恭喜殿下。户部员外郎不过是个虚衔,盐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