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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一怔,随即看住我,默然不语。我低着头,甚是忐忑,一颗心狂跳不止。良久,他转开目光,眼中闪过一丝愧疚之色,放在膝上的右手五指猛地蜷曲起来:“金刚怒目……皇妹出家数年,竟还是这样刚烈。‘片言贵情通’?便是‘人天情通’'7',与皇妹又有何益处……”话音未落,忽而咳嗽不止。
良辰忙道:“请陛下添衣。”说罢将靛青长袍披在他的肩头。
皇帝饮一口茶,眼圈微红:“朕叫你来就是想问一问皇妹的近况。你得空便常去看看她,她虽闭关,也还是念着你的。退下吧。”
我稍稍平静,恭敬道:“微臣遵旨。”
回到小书房,我也无心看奏疏,随手从窗外摘了一片竹叶在指间缠绕,呆坐无语。绿萼一边伸手拭去我额头上的冷汗,一边问道:“陛下说什么了?天还不热就一头的汗。”
我摸摸鼻尖,指间和手心一样潮湿:“不过就问了问升平长公主的事。”
绿萼拣了十封奏疏放在书桌上:“陛下问什么,姑娘便答什么,这也值得出一头汗?”
指间的竹叶翩然落地。我心念一动:“不错,我本就是如实回答的。”
绿萼一笑,挑了一方新墨出来,正要往砚中滴水,忽听小书房的东门笃笃响了两下。绿萼开了门,漱玉斋的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道:“姑姑让奴婢禀告姑娘,长宁宫的人已经去过绿烟阁了。”
我笑道:“你回去告诉姑姑,照旧行事。”
小丫头去了,绿萼又将新墨放回了盒子,笑道:“想必这会儿姑娘也没心思看奏折了,咱们也回去吧。”
我拿起天青色瓜叶砚滴,笑道:“急什么?五十封奏疏不易看,先看十封再回去。”
待看到第十封时,小丫头又来报,说芳馨亲自去了一趟绿烟阁,齐姝已经在玉茗堂中等候了。绿萼道:“这一下姑娘真该回去了。”
我埋头写个不停:“不急,再看十封。”于是又看了十封,时近午初,这才起身回去。
玉茗堂的门大开着,转过凤尾竹照壁,便能看见齐姝独自坐在下首的雕花座椅上,青白色的身影如僵凝的流云。她一手摇着团扇,一手拭汗,焦躁不安。
芳馨迎了上来:“姑娘可回来了。”
我笑道:“怎么不将齐姝请到西厢去等,连冰也不放,可要热坏人了。”
芳馨低低一笑:“既让她等,自然要热些才好。”
只见齐姝已经起身迎了出来,下拜行礼。我忙还礼:“劳娘娘久等。”又怨芳馨,“姑姑也不派人来说一声。”
齐姝忙道:“大人国事繁忙,妾身不敢惊扰。”
但见她一脸的汗,连脂粉都融掉了。我忙吩咐打水净面,亲自领着齐姝进了西厢。西厢的冰一早便放下了,凉沁沁的幽香袭人。齐姝不敢与我同坐在榻上,只搬了一只绣墩坐在我的下首。一时净了面,脂粉尽落,但见眉目如画,愈加分明,口角一弯,略带娇憨。
换水的工夫,齐姝捧着巾子有些不知所措,于是将湿巾覆在脸上,又假装不经意地偷眼看我。
这容貌,这神情,像极了死去的紫菡。我怔怔地望着她,忽然眼眶一热,眼前模糊一片。
齐姝见我盯着她看,立刻低下头,抚一抚左颊,眸光流转不定。一时芳馨拿了妆奁进来,道:“请娘娘匀面。”
我微微一笑:“其实娘娘不用脂粉更显美貌。”
齐姝细细看了我两眼:“大人似乎不用脂粉。”
我笑道:“我是最怕热的,脂粉涂在脸上太气闷,清清爽爽的倒好。”
齐姝淡薄的笑意寥落得近乎自卑:“也是。这样热的天,涂脂抹粉也要出一身的汗,倒不如省些力气。”又向芳馨道,“不必匀面了。”
不一会儿上了茶点。齐姝欠身道:“昨晚芳馨姑姑亲自去看望溧阳公主,妾身感激不尽。本该早早来拜谢,因想着大人这个时候定是在定乾宫,未敢打扰。不想今早姑姑倒先去了绿烟阁,妾身受宠若惊。”
我忙道:“自我回宫,还从未拜访过娘娘,甚是失礼。今早也本该早回,忽而又被些琐事绊住,如此便迟了。劳娘娘久等,万望见谅。”
齐姝道:“大人如此盛情,妾身愧不敢当。未知大人命妾身来,有何要事?”
我摇着折扇,微微扬起下颌:“是有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要请教娘娘。前日我忽然听到有人在耳边说闲话,说玉机为了自己的恩宠设局将亲姐姐献给陛下。不知娘娘可听过这话么?”
齐姝唇角一颤:“是。妾身听身边的人提起过。”
我笑道:“娘娘是听身边的人提过,还是娘娘身边的人听娘娘提过?”
齐姝抬眸,目光稍触即回,攥着帕子的手骤然一紧,牙关一颤,再说不下去。
我心平气和道:“实不相瞒,我已派人去内阜院查得一清二楚。这话最初是三日前绿烟阁的宫女小萝去内阜院领竹绷子的时候告诉库房管事,因而在内阜院传开的。我倒要请教娘娘,小萝这话又从何听来?”
齐姝道:“宫里闲话多,大人又何必放在心上?小萝虽是妾身宫里的人,但她从何处听来妾身实在不知。既然大人这样问了,妾身回去问一问她,再来回禀大人。”
我低头打量着折扇上的远山烟水,一叶孤舟,几点鱼鸥,似是而非的看不出远近:“玉机清者自清,自然不会放在心上。但婉妃娘娘无意中听了这些闲话,惊疑伤怀,竟不小心从石阶上摔了下来,扭伤了脚,太医说有好些日子不能行走呢。”
齐姝的佯惊中带着慌张:“这……妾身的宫人年幼无知,妾身回去定然好生管教。”
我淡淡一笑:“实不相瞒,我疑心有人借此令婉妃娘娘小产。这一次婉妃娘娘从那么高的石台上摔下来,没有伤到龙胎,实是侥幸。”
齐姝顿时出了一头冷汗:“大人这样说,不知有何凭证?妾身以为,流言无处不在,大人实在不必——”
我的笑意倏然冷若冰霜:“事涉龙胎,决不能不了了之。况且谣言流毒甚广,更不能姑息。”
齐姝忙站起身道:“是。妾身回去一定问清楚。”
我笑道:“不知几时能赐告玉机呢?”
齐姝一怔:“明日一早……不知妥当么?”
我冷冷一笑:“不过一句话而已,何须等到明日?娘娘现在就命小萝姑娘过来,当着面问岂不是更好?”
齐姝颤声道:“这又何必?妾身回宫去问了,晚膳前定然派人回禀大人。”
我笑容转柔:“就依娘娘。不过玉机定会将此事回禀圣上,到时候掖庭属来查问,便不是‘查’和‘问’这样简单了。若有半句不实,掖庭狱的刑具,可不理会谁是奴婢,谁是……娘娘。”
因齐宝刚刚受过刑,我的话如利刃一般在她心头戳了一记。她神色一凛,面色转白。我又道:“绿烟阁的每一个人都要去掖庭属走一遭,连溧阳公主的嬷嬷和丫头也不例外。”说着无限惋惜,“可怜溧阳公主还在襁褓之中,就卷入宫闱丑事,不得安生。陛下最心疼孩子,也不知道那阵子溧阳公主还能不能养在绿烟阁了。”说罢将茶盏在小几上一磕。
齐姝身子如被重锤一击,再也支撑不住,从绣墩上滑了下来,跪倒在地。凉风习习,我只冷眼看着。良久,她深吸一口气,泣道:“大人不必再问了,这话是妾身命小萝去内阜院散布出去的。”说着伏地不起,额头在金砖上印出闪亮的一摊。
我冷冷道:“为何?”
齐姝周身战栗,髻上垂下的明珠嘀嘀地敲打在我的脚边,珠光灼灼一如我心中的快意与恨意。齐姝道:“妾身妒忌婉妃娘娘得宠有孕,所以散布谣言中伤大人,离间大人与娘娘。但妾身只是图一时之快,绝无伤害龙胎之意。”
我扶起她,手执折扇轻轻抬起她的下颌。但见她满脸是泪,双唇苍白,仓皇战栗如摇摇欲坠的枯叶。修长浓黑的睫毛被汗水与泪水腻住,沉重得抬不起来:“八年前,慎妃娘娘还是皇后,有一位女御,因犯了错被施杖刑,一尸两命。慎妃娘娘当时并不知道她有身孕,纯属无心之过,却也不得不退位塞责。倘若这一次真的伤到龙胎,谁还理会娘娘的本意是什么?”我收起扇子,用帕子轻轻拭去扇骨上的潮气,“娘娘说是不是?”
齐姝像失了支撑,颓然呆坐,流泪不止。我痛心疾首地叹道:“娘娘既诞育了公主,凡事当以公主为先才是。造谣中伤别的妃嫔,不是令公主蒙羞么?”
齐姝自责后悔,哭泣不已:“妾身知错了,请大人饶恕妾身。”
我冷哼一声:“娘娘言重。娘娘还是亲自去陛下面前认罪吧,陛下宽容,定会原谅娘娘的。”
齐姝抽泣道:“如此……溧阳便能养在绿烟阁了么?”
我淡淡道:“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唯患‘知之者不得为’'8'。还有,娘娘要早些去认罪才有用,万一被人捷足先登,可就不妙了。”
齐姝似被说中心事,肩头一耸,忙用皱巴巴的帕子拭泪。我又道:“倘若有人先去出首,娘娘倒是猜猜,此人会不会全部归罪于娘娘?倘若真是如此,娘娘还要一力承担所有的罪责么?”
青瓷大缸里的冰就要化尽,浮冰叮叮作响。凝结的水珠子沿着外壁滴滴答答地落下,平添了几分悠然凉意。齐姝的鬓边沁出一颗大大的汗珠,沿着她白腻的面颊滑入她的领口。她呆住,脸上浮起深深的忧虑。
第三章 时行则行
齐姝走后,芳馨一面端了一碗玫瑰酒酿进来在冰水里湃着,一面说道:“姑娘真好性,还由齐姝自己去认罪。何不把话说开了,逼她说出慧嫔来?”
我叹道:“她也是可怜,迫于淫威,只得将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况且,姑姑不觉得她有几分似紫菡么?”
芳馨道:“所以姑娘便不忍心逼她了么?”
“逼她?”我取过白瓷小匙,轻轻挑起暗红色的细碎花瓣。女孩子刚进宫时,都像玫瑰一样娇艳可爱。不几日扯成了碎片,颜色和香气还在,也堪百用,却终究失了玫瑰的样子,“还是给她一条生路吧。倘若她能在陛下面前坚称己过,陛下会觉得她敢于担当,不诿过他人。日后真相大白,也会赞赏她对族叔的孝心,宁可自己委屈也要信守承诺,说不定还能重拾圣宠。若她告发了旁人,反倒无趣。一切只看她自己怎么选了。”
芳馨长叹一声:“姑娘就是仁慈,竟还给她指了一条明路。只是万一齐姝选了前一条路,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
指尖拨动碎冰,撞在瓷碗上泠泠轻响。我淡淡道:“事在人为,不怕。”
一连两日,我再没去求见玉枢,听说她的脚伤已经痊愈。这一天晨起梳妆时,芳馨好奇问道:“姑娘怎么不去粲英宫了?”
我叹道:“见了也是无话可说,难道真的要我赌咒发誓我从未这样做过么?此事一天不了,我便一天不去见姐姐。”
芳馨道:“姑娘是在和婉妃娘娘赌气么?”
我笑道:“谁得空和她赌气?‘时止则止,时行则行’'9',时机未到罢了。”
芳馨簪花的手微一凝滞:“见亲姐姐也要看时机……”
我自推了推鬓边的宫花:“见面说话讲究时机,也是为了维系姐妹之情。”
一时下了楼,但见章华宫的一个小宫女已经在玉茗堂外候见。我忙命人请进来,笑问道:“你来得倒早。你们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