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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笑道:“翟恩仙十一二岁便进了宫,直在宫中做到清音阁的执事。韩管事在宫中十年,也做了文澜阁的头领。只是他们都不在玉机身边服侍罢了。其实,殿下本也可以安排他们到玉机身边来,只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144'方才最安全的。对么?”
熙平笑道:“这个自然。”
我续道:“不久之后,因慎妃娘娘自尽一事,芳馨等三人进了掖庭狱。幸而那时的掖庭狱令施哲是仁吏,倒也无碍。说来也奇怪,从那时起,我虽不知道她究竟是何来历,却也从未对她有半分疑心。”
熙平叹道:“这也算是‘间不可觉,俟而后知’吧。”
我拭去眼角的泪滴:“直到这一回她又进了掖庭狱,受尽折磨也没有吐露我的秘密。直到她病得快要死去,我才知道她为何要来服侍我。”
熙平的眉心一紧:“怎么?你告诉她了?”
直到此刻,熙平仍只关心她自己的阴谋是否败露。我忍下心中的不齿,淡淡道:“我从未说过,姑姑也从未问过。但以她的聪明,相信她早已猜出。只要她在掖庭狱熬刑不过,只要她稍稍松懈,将心中的疑窦尽数吐露,殿下与玉机今日便不能站在这里说话了。”
熙平一怔,动容道:“她究竟是谁派来的?”
我上前一步,冷冷逼视:“是谁派来的?殿下若知道她是谁派来,今日便不会用这种口吻谈论姑姑了!”
熙平侧头避开我骇人的目光:“是孤不对。她究竟是谁?”
离得近了,才发现她的唇角也有了深刻而凄苦的皱纹,安静地潜伏在上好的脂粉之下。她的目光依旧清澈灵动,似日日打磨的利剑,强迫着不让自己老去。我沉默片刻,稍稍缓和道:“姑姑曾说,她少年时在宫里当差,受了冤枉,险些病死过去。安平公主恰巧路过,救了她的性命。奈何公主不久便死在玄武门,姑姑报恩无门。十年之后,她倾尽所有积蓄,只为了能服侍安平公主的亲妹妹送进宫的女巡。”
熙平大吃一惊,一个趔趄,向后扶住了树枝。玉兰白的纱缎斗篷从枝头掉落,似白云委地,掠过她墨蓝色的长裙,像一只洁白的手拂过浸透恶念的心。她颤声道:“竟然是安平皇姐!”
我冷冷道:“安平公主在冥冥之中护佑殿下,姑姑便是公主派来陪伴在玉机身边的人。如今殿下还要说,她只是一个代玉机去死的可怜奴婢么?”
熙平眼圈蓦然一红,泪珠盈眶而出。她背过身去,啜泣的声音在宁静的山野中显得格外凄冷:“孤错怪她了。”
我无暇分辨她口中的“她”指的是安平公主还是芳馨:“姑姑已为玉机而死,偌大皇宫,玉机已无可留恋。”
熙平拭了泪,慢慢转过身来。一张脸苍冷如青石,腮边有切齿而出的道道筋纹:“正因如此,你才不能轻易辞官,否则她不是白白死了?”
我走上前,一不留神,竟然踩在她的斗篷上。然而,我也懒得抬脚:“玉机本在五年前皇后逼我为妃的时候就当辞官!我若那时辞官,父亲就不会死,姑姑也不会死!我只恨自己贪恋官位,贪恋权势,贪恋荣华富贵。我恨自己‘轻虑浅谋,徒见其利而不顾其害,同类相推,俱入祸门’'145'。到今日苟延残喘,恐怕无力再为殿下效劳。”
熙平不屑道:“当初你若肯嫁给他,你父亲和芳馨一样不必死!是你自私,妄想出宫后嫁给世子!”
我仰天一笑:“原来在殿下心目中,玉机本不配嫁给世子。”
熙平冷笑道:“直到今日,你还是可以做他的妃嫔,东西两宫,还有东宫是空着的。只要你愿意,入住思乔宫易如反掌。”
我冷哼一声,抬起左脚退了一步:“那些还是留给玉枢吧,毕竟殿下当年送玉枢入宫为妃,也颇费了一番心思。”
熙平俯身拾起斗篷,若无其事地拂一拂泥灰,挽在臂上:“罢了,‘王陵廷争,陈平慎默'146',但问岁终何如耳’'147'。放不放弃,必有‘岁终’。孤知道你心气高。人有些执念是好的,不然活着也没什么趣儿。”说着微微一笑,“这是安平皇姐的意思,也是老天爷的意思。”
我看着她衣角上灰黄色的鞋印,不禁歉然:“谢殿下。”
熙平沉默片刻,忽然问道:“你恨孤么?”
这问题似曾相识,仿佛每一个高高在上的人,不惮人惧,不怕人怨,只恐人憎。然则他们何曾真正怕过?我毫不犹豫道:“玉机一家能有今日,全是殿下所赐。玉机对殿下,只有感激,从无憎恨。”
熙平笑道:“玉机果然未改初心。也罢,你歇息一阵也好,省得在宫里煎熬,反而早早丢了小命。才刚是孤太浮躁,不该责怪你。”
她一日三致歉,想来也是出自娘胎头一遭:“玉机与殿下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好好说话了,如此坦诚相对。父亲见了,也会欣慰的。”
熙平一怔,目光柔如澄塘秋水,她伸手抚着父亲的墓碑,叹息道:“好……”
我屈膝道:“殿下既不随玉机回去用膳,只管多陪父亲一阵。玉机告退。”等了一会儿,熙平始终没有回头。于是我退到路边,转身向银杏走去。
银杏上前扶着我,抬眼看我的面色,不禁问道:“姑娘很难过么?”
我一怔,忙拂去眼角的泪意。原来天空还是这样高远,阳光还是这样澄澈,我的人生还是这样无所事事。刚才那个人,我当有很长时间见不到了——也许是今生今世。我笑道:“我是高兴。我听见平安的消息,大家都还活着。”
银杏笑道:“那就好,这样姑娘回青州便无牵无挂了。”
我驻足,抚着她双丫髻上一朵不知名的紫色小野花,微笑道:“其实你很能干,你若愿意,我可以荐你入宫服侍婉妃娘娘,娘娘一定会倚重你。这也是你的夙愿。咱们在青州,可能永远都不回京城了,你要想好。”
银杏道:“奴婢只想像绿萼姐姐一样跟随二小姐,不想入宫服侍大小姐。”
我笑道:“我没有什么好处给你。”
银杏道:“能服侍二小姐,便是最大的好处。”
回首望去,慧珠默然站在熙平的身后。熙平肩头微颤,似是哭泣。我心中酸楚,复又一暖:“那你也随绿萼唤我‘姑娘’好了,‘二小姐’三个字,我还是有些听不惯。”
不久,朱云派人捎信回来,说他已经到了东明县,两天后便可到达仁和屯。自我辞官,一直隐居,还从未出去游玩过。想起京城繁华不可再见,不免怅然。
银杏笑道:“姑娘就去城里逛逛。只要换身衣裳,以轻纱遮面,谁能认得出来?”绿萼也附和道:“听说汴河上有大画舫从城中穿过,买他一席酒菜,顺带游一回河。咱们就坐在船里,又不上岸,想来不妨事。秋天游河,比踏春有趣。”
我知道她俩在村中闷了一个多月,早不耐烦,也不忍扫兴:“你们两个谁去打听一下,画舫在何处停靠,又经过何处,席面所费多少。打听好了,咱们就去。”
绿萼笑道:“奴婢早就打听好了。那画舫中有八席,一席五百钱,从东边水门外的码头上船,逆流而上,出西边水门下船。若不肯下船,就再付一席的酒钱,还在东门外下船。”
我故意道:“一两银子游两回合,有些贵。”
绿萼娇声道:“姑娘就去吧。有银杏妹妹在,还怕挣不回这一两银子么?”
我笑道:“也罢。钱都在你们手中,由得你们花去。”银杏和绿萼相视而笑,欢喜得险些跳起来。第二日,我们三人起个大早,乘车向南来到汴河边离东门最近的一个码头。
竹篱在汴河北岸平坦的草地上圈起一大片空地,供游客停车歇马。篱下生满了明黄色的小菊花,周遭几株垂柳犹带着夏日的深翠。不远处有个竹篷白墙的小酒棚,一个深目高鼻的蓝衣胡女正当垆卖酒,满脸妍媚的笑意。河心有一艘三桅大帆船,船中有人相对饮酒,临风赋诗。一艘独桅篷船跟在后面,一个七八岁的小娃坐在船篷上,手中拿着一枝柳条。柳条高高扬起,鞭策船工奋力追赶前面的大帆船。南北两岸,逸士骑驴,壮士跨马,人来车往,熙熙攘攘。
码头停着一只狭长的画舫,亭楼兼备,金瓦玉栏。楼下五席,楼上三席。银杏兴冲冲地去问,回来道:“姑娘,咱们来迟了,画舫满席了。是等下一船,还是租那边的小船,请姑娘示下。”
绿萼道:“租小船也好,不但自在,而且只要一两百钱。只是席面不大好。”
我笑道:“无妨,你们两个做主,不必问我。”
银杏笑道:“既然姑娘和绿萼姐姐都无异议,那奴婢便去租一条小船来。”于是我和绿萼在柳树下站着。不一会儿,小船划到岸边。一位灰衣老人跳下船,将缆绳拴在木柱上。
我正要上船,忽听身后有一个陌生的声音道:“朱大人安好。”
许久没有听见有人唤我“朱大人”了,然而我早已不是“大人”,自也不必回头。他又唤了一声,绿萼终是忍不住咦了一声,回头道:“你是谁?”
那声音十分清朗:“都说朱大人已去了青州,不想在此相见。”
我这才转过身。但见此人身材矮小,肤色黝黑,剑眉星目,神色冷毅。一身宝蓝色圆领袍,头戴乌纱幞头。为示尊重,我摘下覆面的轻纱,微微一笑道:“公子认得我?”
那人深深一揖,恭敬道:“在下裘玉郎。久仰芳名,如雷贯耳。”
我一怔:“原来是裘大人。恕玉机眼拙,玉机似乎从未见过大人。”
裘玉郎道:“姑母出殡时,在下在宫中见过大人。想是大人没有留意,或时间久远,大人忘记了。”
慎妃出殡已是近四年前的事情了,自那以后,裘玉郎应该没有机会接近内宫。匆匆一面,事隔数年,他依然记得如此清楚。甚至我以纱覆面,他也能认出来,其眼力远胜常人。心中不自觉地产生敬畏之意:“原来是故人,玉机惭愧。玉机早已不是女官,大人不可再以旧称相唤。”
裘玉郎立刻改口道:“请小姐恕在下唐突。”
我笑道:“不知大人有何指教?”
裘玉郎道:“不敢当。在下仰慕小姐已久,今日难得遇见,自然要来拜访。”
我问道:“听闻大人去了西北,是几时回京的?”
裘玉郎道:“在下已回京十来日了。”
我又道:“弘阳郡王殿下好么?”
不待裘玉郎回答,一个小厮跑了过来,躬身道:“大爷,船就要开了,单等大爷了。”裘玉郎听罢向我道:“这个说来话长。在下在那边画舫里订了一席,不知小姐可否赏脸一同游湖?”
画舫里男女老少,挤挤挨挨。只有二楼最前方的露台处,有一张空桌,占据了整个画舫最靠前、最敞亮的位置。我急于知道高曜的消息,于是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绿萼拉一拉我的袖子,向身后的小船一努嘴:“姑娘,咱们都付了订金了,船家也等了咱们好一会儿了。这会儿不去,那订金也要不回来。”
我笑道:“你上小船,跟着画舫。一会儿我们乘小船回来。银杏跟着我。”绿萼正要分辩,我已经拉着银杏的手随裘玉郎向码头走去。
来到舫上,分主宾坐定,画舫沿汴河向西逆流而上。两岸山野起伏,草木葱茏。越近东门,屋舍越密。众人凭窗笑谈,支颐观景。前方长长一道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