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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起来,我在青州已一年零四个月。
景德元年的正月就要过去,母亲写信来说,朱云已由皇帝赐婚,将娶信王府的长女高曈为妻。高曈因孝义柔顺被封为顺阳县主,连她的母亲亦追封了亲王庶妃的名分。寿阳公主的周岁宴,宫里置办得极尽热闹。母亲抱怨我新年都不回京团聚,足见没将她老人家放在心上。
午间,外面静静地下着雪,河滩上孩童的笑语隐约可闻。庭院寂寂,枝头雪落无声。我倚在榻上烤火,合目听绿萼读完信,不禁笑道:“又是一位县主,也不知朱云喜不喜欢。”
青白色的信笺半是安静的雪光,半是跳脱的火光,母亲的行书略显生涩,落笔还有停顿的痕迹。我又细细读了一遍,方折起来放回信封,亲自收在小匣子里锁好。绿萼捧着小匣子道:“喜不喜欢倒是其次,奴婢总觉得有些奇怪。”
银杏正坐在塌下拨火,忍不住抬头向我道:“公子是皇妃的弟弟,这位顺阳县主却是陛下的侄女,论理,少爷比她还长一辈呢。”
我随手拿起丢在榻上的一卷书,为了找寻枯蝶书签,翻得哗哗响:“这也不算什么,当年唐宪宗的郭贵妃还是他的表姑呢'172'。朱云不过是姻亲,辈分错一点,也不算什么。”
绿萼问道:“陛下为何要将县主赐婚于少爷?”
一个不小心,淡紫色的枯蝶从书页中滑落,飘了两个圈,似飞蛾扑火般化为灰烬。几星火点飘起,脸上一热:“陛下没有妹妹,几位公主又都还没有成年,宗女中最年长的松阳县主今年也不过十二岁。若义阳公主还在,这会儿十五岁,倒刚刚好。只是圣上未必舍得让她们嫁给朱云。”
绿萼一怔,不满道:“所以就随便封了一个信王府的女儿做县主嫁给少爷么?”
我笑道:“朱云是家奴出身,能娶县主已是高攀。别说公主,便是亲王郡主,也和他无缘。”
绿萼默然。银杏往陶盆中丢了一块炭,笃的一声。她头也不抬道:“路要自己走,官要自己做,靠老婆算什么本事?”
绿萼以为她在泛酸,向我伸了伸舌头。我笑道:“银杏这话说得很对。娶了公主又如何?谁也不能代谁活一遭,都得自己来。”
绿萼道:“银杏妹妹就会说歪话,勾起姑娘的冷言冷语。侯爷好好娶个县主,倒像成了坏事似的。”不待银杏开口争辩,她又抱怨我,“姑娘也是,新年也不回京与老夫人团聚,难怪老夫人有怨气。奴婢读着都心酸。”
我笑道:“我不回去,母亲怪我。我若回去,又怕她和玉枢不自在。人老了,几个儿女在手上掂量个过,不知怎么疼才好。我不回去,算是帮她拣了,免得她为难。”
绿萼道:“姑娘越发爱说歪理了。”
银杏道:“我瞧绿萼姐姐是自己想回京了吧。”
不待绿萼反唇相讥,我抛下书笑道:“罢了。外面雪景正好,整日在家中坐着烤火也是无趣。难得今天有雪无风,去河边走走,赏一赏雪景也好。”
绿萼笑道:“河滩上许多孩子在打雪仗,好不热闹。咱们也去堆一个雪人。”说着推了推银杏。银杏懒懒地站起身:“奴婢服侍姑娘更衣。”
我换了一身粉白色小袄,系了一条赤色长裙,银杏寻了一袭深青色大毛斗篷出来披在我肩上。绿萼先去开门。我正要出门,银杏又寻了一枚青玉环为我系在腰间,笑道:“正月里出去,姑娘要打扮得好看些才是。”
忽听绿萼在外面尖叫了一声,接着砰的一声,门关上了。我和银杏相视一眼,以为遭了盗。银杏连忙从火盆中拿起拨火的铁条出门查看。但见有两人已跨进院中,一人远远站在门边,另一人站在梨树旁。绿萼跪在雪地里,其余家人也颤颤巍巍跪了一地。
梨树旁那人身材颀长,微微佝偻着身子。披着深青色大毛斗篷,银灰色的风毛根根笔直,擎着片片雪花。他慢慢回转过身,宽阔的风帽下,露出一张消瘦泛黄的脸,像旧信笺剪成的面具,轻飘飘地吸附在风帽的最深处。他翻下风帽,面色被雪光一照,眉目渐渐分明。他微微一笑,像才苏醒似的,这张面孔些微有了些生气。
门边的那个人是小简,他挥了挥手,绿萼站起身,向银杏使了个眼色,领着家人退了下去。银杏并不认得皇帝和小简,她欲跪还未跪,就被绿萼拉了下去。
我震惊不已。年余未见,他竟病成这般模样。我慢慢走上前,屈膝行了一礼,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一会儿才淡淡问道:“陛下是从泰山来的么?”
皇帝拱肩缩背,笼着双手,身子微微一晃。枝头一颤,雪落了一肩:“是。朕来看看你,不能久留。”他上下打量一番,“这是要出门逛么?在宫里也没见你穿得这般娇艳,可见你一个人在青州过得逍遥。”
我却笑不出来。怔怔看了半晌,我叹道:“陛下病了。”
皇帝伸手拂去肩头的雪花,露出里面青灰色的长袍。他的笑意干冷而宁静,像那片泯灭在温暖火焰中的枯蝶书签:“是病了一场,不过已经好了。外面雪景正好,你既然要出门,就和朕去河边走走。”
我心头稍安,垂头道:“是。”
河滩上是白茫茫一片,一脚踩下去,数寸深的脚印。远处一线浅翠泛红的松柏,割裂了青白的天和灰白的河水。皇帝亲自撑着一把牙黄色绘竹枝油纸伞,与我并肩沿着弥河东岸缓缓向南而行。不一时,雪花在伞上落了厚厚一层,遮挡了半透的天光。他右手一抖,雪花顺纹理滑落,都落在我的肩头和我低垂的风帽中。
皇帝的面色倏然一亮:“你辞官也就罢了,怎么还赌气一直不回京城?寿阳出生、满月、周岁,你都不在,你可知道,玉枢一直盼着你回去。”
我小心翼翼地探着雪下的石块,叹息道:“微臣是罪人,离京之时,就想着要在此终老。微臣怎敢与陛下赌气?”
皇帝走到河边,河水拍着他厚重的靴底,鞋尖顿时湿了。他转身笑道:“这里只有你我二人,对面无君臣,官腔听得多了,今日说些别的吧。”
其实他不懂,能与他并肩在这茫茫天地之间漫步一段,已胜过千言万语。对岸被冰雪覆盖的村落,升起笔直的烟,隐约有红衣绿裳的小儿在奔跑,欢声清亮,“微臣的日子过得琐碎无聊,实在也没什么可说的。”
皇帝笑道:“‘琐碎无聊’?这样才好。”
我笑道:“此话怎讲?”
皇帝叹道:“朕便是‘守形而忘身,观于浊水而迷于清渊’'173'。”
“守形而忘身”?极西之经典上写道:“人若赚得全世界,赔上自己的生命,有什么益处呢?人还能拿什么换生命呢?”他现在就慨叹自己的生命快到尽头了么?母子冷漠,兄弟反目,父子猜忌,夫妻怨偶,爱人远逝,他自己也病重垂危。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孤家寡人,也难怪会在一个帝王一生中最风光的时候,发出这样的感慨。
我笑道:“陛下已一统天下,封禅泰山,是与唐太宗一样的明君,竟还有不足之处么?”忽然心中一动,曾几何时,我曾问自己:本朝的太宗,又在何处?
原来竟在此处。
皇帝低头笑笑,只望着河心叹气:“朕在西北大病一场,随军的太医非要朕回京休养。朕当时觉得自己就快死了,一时万念俱灰,糊里糊涂地执意班师回京。有时想一想,这家国天下,黎黎兆庶,又与朕何干?朕贵为至尊,却也无力留住自己的性命。”
我掩口一笑。他问道:“你笑什么?”
我笑道:“一日在榻上,怎么胡思乱想都无妨,一旦好转,依旧还是回去做一位明君。”
皇帝笑道:“很可怜吧?”
我俯身自冰凉的水中拾起一块小石头,远远抛了出去,笑道:“有人说,齐桓公是中人,‘管仲相之则霸,竖貂辅之则乱。谓可与为善,亦可与为恶也。’'174'但陛下不同,陛下将家国天下、民生福祉放在心中,自律甚至于自苦。所谓‘涓涓源水,不雝不塞’'175',如此才能主明臣直,天下大治。‘君之化下,如风偃草’'176',这做风的要自己吹起来,难免是累一些了。”
皇帝笑道:“都说对面无君臣,说起话来,还是像个夫子。”
我欠身道:“微臣惯了,陛下恕罪。”
皇帝续道:“当时朕下令,谏者杀无赦。弘阳郡王跪在帐外,苦苦哀求不要班师。朕当时病得昏头昏脑,怀疑他要等朕病死在军中,他好即位,或者待朕回京,他好独自统领三军。为此,朕狠狠赏了他一顿军棍。”我明知高曜无恙,仍不禁屏息凝视,他笑笑,“幸而行刑的军士不过装个样子,否则朕要后悔终生了。”
皇帝重病,怀疑高曜有阵前即位的野心。既动了刑,既是“杀无赦”,又怎会下旨只赏一顿军棍?分明是九死一生,他却说得轻描淡写。我心头一颤,不禁酸鼻。只听他接着道:“朕的身子不行了,也该立太子了。你说,该立谁?”
有高曜咨询在先,皇帝的这一问似是顺理成章。我笑道:“陛下在问微臣么?”
皇帝道:“不错。朕在问你。”
我于袖中攥紧了双拳,淡淡一笑:“自然是弘阳郡王殿下。”
皇帝道:“为何?”
我答道:“弘阳郡王最为年长,仁孝睿智之名远播八方,又有抚军之功。诸皇子之中,谁能比得?”
皇帝道:“你倒不想晅儿做太子么?”
我笑道:“陛下只问微臣该不该,并没有问微臣想不想。”
皇帝失笑:“也罢。那朕问你,若论私心,你想不想?”
我悠然望远,将手伸出伞下。雪花清凉,一片片沁入掌心,握紧了,是潮湿的虚冷:“若论私心,微臣曾是弘阳郡王殿下的侍读,陪伴殿下的日子远胜于四皇子。”
皇帝一怔,笑道:“荀子曰,‘无内人之疏而外人之亲’'177'。你犯忌讳了。”
我叹道:“是。只是陛下圣询,微臣不敢不据实以答。”
皇帝道:“朕本来是想让弘阳郡王监国的,随朕出征的主意是你给他出的吧?”
我清冷一笑,反问他:“陛下准殿下以吏部侍郎的身份来青州处置一桩小小的盐案,难道不是默准殿下来寿光看微臣么?”
皇帝笑叹:“罢了。若不是他冒死进谏,朕也不能来泰山封禅。朕只是怕他即位后,会优待逆党。”
我淡淡道:“世间已无骁王,骁王党也寥寥无几,就由着新帝竖恩,也未尝不可。何况,恕微臣直言,陛下将信王长女顺阳县主许配给朱云,何尝没有敦睦亲亲之意?”
皇帝笑道:“朕倒是想嫁个女儿给他,只是宗室女中,唯有顺阳适龄罢了。”说罢凝眸半晌,又道,“这一年多,你赌气也够了,随朕回宫吧。”
我送皇帝走到村西的渡头,两艘三桅大船收了帆静静等着。乍看无人,却隐现甲胄刀戟之光。村民围了数层,笼着袖子,伸长脖子,好奇地议论着。
他才漫步一会儿就有疲累不胜之态,说话带着喘息:“朕回去就下旨让你官复原职,你早些回京。御书房一大堆的奏疏等着你。”
我屈一屈膝,低声道:“是。请陛下保重龙体。”
没有风,漫天飘雪中,船去得平稳而缓慢。我在水边站着,一动不动。众人虽然好奇,却无人敢上前探问,站了一会儿,终于都散了。我正要回去,一个红衣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