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铺着崭新的芙蓉褥子。书案上一套干净的笔墨,洁白的笔尖微微张开着,似要吸尽天下的不平之气,“从此后,你就在这里坐着,替朕看大臣们的建议,拣要紧的有新意的说给朕听。”
走近了,才闻见他被重重包裹的身体透出浓烈的药气,说话也像秋风的温凉与无力。他细瘦修长的手指懒懒一抬,但见指节粗大,色泽黧黑,分明是焦皮裹着枯骨。我心底蓦然一酸,怔在当地。皇帝道:“你过去坐吧,看看可还舒适。若不好,只管命人调换。”
我慢慢走过去,趁背对着他的工夫,小心拭去一线泪意。我坐下来,微笑道:“微臣觉得很舒适,多谢陛下。”
皇帝笑道:“既觉得好,那便不要偷懒了。”话音刚落,一个小内监便上前来研墨,大宫女良辰亲自摆了一杯茶在桌角。新笔被濡湿,坚毅地凝聚起所有的意志。皇帝拿了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看过,不一会儿已用朱笔批了五六本。他埋头不起,好一会儿,我才能安下心来拿起一本奏疏。待我看完,却不知该不该立刻就禀告。正犹豫间,皇帝道:“看过了就说。”
我忙道:“是。这一封,是中书舍人白大人的奏疏,共有三谏,一是朝廷取士太滥,请托成风;二是铨叙不依成制,黜陟不依考绩;三是朝廷每年科考取士太少。建议多多开科取士,从学子中选官。”
皇帝默然,一路圈下去,头也不抬道:“传旨,朝廷甄选擢赏,自有制度,县令及以上起家者,吏部尚书或侍郎必面考其才学,庸下违学者,依旧回县学读书。让国子监重新议定考目和取仕人数,三日内报上来。淮阳男、中书舍人白子琪忠正体国,直言敢谏,赏物百段。”一时间小内监们分头传旨去了。
我不想他竟这样快便打发了,捏着白子琪的奏疏呆住了。皇帝抬眸温然一笑:“呆着做什么?看下一封,看好了直说便是。”我这才回过神来,拿起下一封奏疏。我看的工夫,他又批了几封,随口交办了些事情。如此到了午时,他手中不停,口中不断,耳边还要听我奏事,一口气处理了二十几封奏疏。
临近午时,皇帝起身道:“今日到此为止,以后每日你巳时来,一月一日休沐。”
我起身行了一礼:“其实陛下一目十行,过目不忘,又何须微臣?”
皇帝捧着热茶,连直起腰来都嫌疲累:“从前朕连小书房的折子都看,如今这身子,已经处理不了这么多了。何况太医只准朕用半日来处理政务,若没有你和封大人,朕恐怕要疲于奔命了。”又向小简道,“传膳吧。”小简扶着他缓缓走出御书房。
我垂手恭立,目送他走入空旷高远的仪元殿。簇簇浓烈的阳光像蘸饱了藤黄的鞭子,狠命地抽打他臃肿而迟缓的身子。他咳了两声,按住右肋下,慢慢弯下了腰。停了一会儿,继续扶着小简向寝殿走去。我正要离开御书房,忽然听见一声短促而隐约的呻吟。他的脚步并未停下,反而加快。我疑心起来,那一声呻吟也许只是我的错觉罢了。
因没用早膳,走出仪元殿时已是饥肠辘辘。绿萼从茶房里出来接我,忙不迭地问道:“陛下和姑娘说了这么久,究竟什么事?”
“让我帮他读两封奏疏罢了。”
“是大臣写的,还是百姓写的?”
“是大臣写的,不过都是些建议书,不着急办。长篇大论、诗云子曰的,陛下不耐烦看。”
绿萼笑道:“陛下怎么不选个朝臣来看?”
我淡淡道:“从集贤馆或者昭文馆寻一两个不是不可以,但这些人整日在朝中,难免没有私心,或泄露个一言半语,或有人故意亲附以窥伺上意,这就不好了。女官嘛,毕竟不能随意结交外臣。何况定乾宫这个地方,妃嫔公主也常来,外臣常在这里,也不方便。”
绿萼笑道:“奴婢懂了,因为姑娘在这里会常常见到大臣,所以陛下昨日命姑娘去谨身殿谢恩,先见一见面,对不对?”
在阳光下站了一会儿,方觉周身舒泰。在青州的那些日子里,我虽然自在,但心中总有些不足,就仿佛那些在庭院中、梨树下判断的案件都不够大、不够惊险,又像永远吃着隔夜的米饭,味道并无异样却总嫌不新鲜。直到此时此刻,一颗心才像是熨平了一样舒展开来——原来,御书房才是我一直恋恋不舍的地方。
我微微一笑:“大约是这样。但愿漱玉斋从此安定下来,再也不会有人受伤、死去……”
我和绿萼正要从定乾宫出去,忽听有人在身后道:“下官封若水拜见朱大人。”
我转身,但见封若水上着牙色窄袖对襟襦衫,自肩头到袖口,用杏黄色丝线绣着大小不一的菊花。日光下瞧着不甚真切,倒有彼岸花的飘逸冷峻。蟹青色齐胸襦裙绣了几朵天青色牡丹,缀满灰色碎叶。绾着单螺髻,只簪了一朵淡黄牡丹宫花,似冰绡透着火光,清冷通透。我连忙扶起她:“封大人安好,当真许久未见了。”
封若水容色清减,似春花浸染了秋霜,又像秋菊浸沐着春阳,像我在青州的心事,总嫌美得不足。寒暄一番后,她微笑道:“姐姐这是要回宫么?”
“正要回去用膳。”
封若水笑道:“姐姐若不嫌弃,往我那里坐坐,一道用膳可好?”
我笑道:“好是好,可是我用过膳还要午歇片刻,午后还要往定乾宫来,恐怕来不及。”
封若水笑道:“姐姐未免太勤勉,陛下每日在御书房只在巳时到午时,用过午膳便要好好歇息养病,如今连经筵也免了。姐姐午后可以不用来御书房。”
我推却不过,只得道:“那便恭敬不如从命。”
我与封若水相识十载,面谈次数屈指可数。在我心中,她是百折不扣的向阳花,花期越长越明丽,越没有陈冗斑驳的旧色。和她一道沿西一街向北走,因是背阳,自然不如向南走顺理成章,颇有一种面向心背的荒诞感觉——尤其在得知封羽上书建议立高曜为太子之后。
封若水微笑道:“昨日姐姐才一回宫,陶公公便来宣旨,说陛下升我为正五品女丞。我细细问了情形,才知道是姐姐提了一句。一会儿妹妹该多敬几杯,答谢姐姐的提携之恩才是。”这样随意淡然,听上去不像有感激之情,倒像是自嘲。
裙角红鱼游弋,轻快得快要融化在暖阳中。我亦淡然:“不敢当。昨日午宴,封老大人就在那里坐着,陛下自然想起妹妹。况且陛下早有此意,只是差一个能让妹妹扬名的好机会罢了。”
封若水笑道:“只怕是见了姐姐这位女录,才想起妹妹来。”
这话似有酸意,我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径直问道:“妹妹这话何意?”
封若水笑道:“我是真心实意多谢姐姐的。听说姐姐当年在小书房的时候,于朝政颇有纠弊,妹妹就远远不如了,可说是尸位素餐。”
我笑道:“封妹妹自谦,若妹妹不好,也不会升作女丞。令尊大人与妹妹共效国事,有前朝宋氏父女之风。”
封若水道:“宋氏父女?”
我笑道:“便是尚宫宋若昭和她的父亲宋庭芬'250'。”
封若水道:“那样的三朝女学士,妹妹比不得。”
说话间已从永和宫门前穿过,到达封若水所居住的映月阁。北面是龚佩佩的出云阁,南面是华阳公主的鹿鸣轩。映月阁夹在两处富丽高华的宫苑之间,精致小巧,不显山露水。恰似她这个人,经多年砥砺,美得明晰而含蓄。
我淡淡一笑道:“如何比不得?事在人为罢了。”
第四十章 笃志而体
午歇起身后去遇乔宫向昱贵妃邢茜仪请安。昱贵妃正在暖阁里教授三皇子高晔认字,见我来了,只得打发乳母宫女下去。我见她一心只在儿子身上,无心与我交谈,请过安便出来了。走出遇乔宫,我不觉呆了片刻。遇乔宫从前是周贵妃的居所,相比章华宫和粲英宫,更加宽敞奢华。然而居住在里面的人,尽管身处高位,多年来却沉默得像一道埋没在深海中的影子。大约不但是我,连她自己也当自己是影子——周贵妃的影子。
银杏见我站住了,以为我心里不痛快,便道:“这位昱贵妃是很美,只是太骄傲,像是……嗯……”她一怔,忽然说不下去了。
我笑道:“像是不屑与我交谈,是不是?”
银杏忙道:“请姑娘恕奴婢放肆。”
我笑道:“你没有说错。昱贵妃就是这个骄傲的性子。当年她还用剑指着我呢,如今已经好了许多了。”
银杏愕然:“昱贵妃娘娘当年竟如此粗鲁?!”
绿萼在后掩口笑道:“不是粗鲁,是瞧不上咱们姑娘的出身罢了。”
我笑道:“瞧不起也是应当的。本来嘛,出身高贵就是好多了,不然姐姐比昱贵妃得宠多了,孩子也生了三个,怎么却坐不上贵妃的位子?”
绿萼不服气道:“那——”只吐了半个字,便戛然收住。银杏好奇地瞟了她一眼,想问却不敢问。
向北到了章华宫,只见辛夷姑姑带着两个丫头,已经在大门口翘首盼望了。辛夷的高髻梳得圆润光滑,簪了一朵喜气洋洋的赤色宫花。她堆下一脸笑意,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我笑道:“姑姑怎么站在这里?”
辛夷道:“娘娘知道大人要来,午后一起身就命奴婢在这里等着。大人快请进,我们娘娘早就盼着大人来了。”
我笑道:“颖妃娘娘这两年还好么?”
辛夷道:“旁的倒还好,只是宫里寂寞,没个可以说体己话的人。娘娘正在后头坐着,茶点都备好了,单等大人过来了。”
颖妃史易珠正在后院葡萄架子下的贵妃榻上躺着,拿一本书盖着脸。水红色的蹙金牡丹长裙流云般飘落在地,一线七彩披帛牢牢压在腰下,一端挂在她洁白的手背上,力不从心似的掩住了大半滑落到腕间的赤金臂钏。两年前我和颖妃一同从御书房出来,曾在这里有许多豪兴笑谈:“愿为双鸿鹄,奋翅起高飞”“且养凌云翅,俯仰弄清音”。葡萄又发新枝,鸿鹄都飞远了,等得人也倦了,又是两年过去。
辛夷正要上前通报,我忙止住了她。我悄悄走上前去,只见《论语》上顶着高髻,扣着五色花环,不觉好笑。目光落在她胸前熟悉的赤色美人蕉璎珞上,这才有一些久别重逢的悲喜,是在玉枢那里都不曾有过的。我轻声唤道:“易珠妹妹……”
颖妃把书向下一扯,缓缓张开眼睛:“姐姐来了,就坐在那里吧。”说罢把脚往里面缩了一缩,慢慢坐起身来,双手乱摸。我忙从她脚边掇了两只靠枕放在她的腰下。正要起身行礼,她一把拉住我道:“这里又没有旁人,姐姐不必行大礼了。”
我也不和她客气,依旧坐下,合上《论语》,微笑道:“妹妹的气色倒还好。”
颖妃接过淑优手中的热巾,一面敷着脸,一面含糊道:“小产罢了,又不是什么久久不愈的疑难病症。姐姐不必担忧。”
我见她面如桃花,肌肤光洁如旧,不由笑道:“看来妹妹的身子是全好了,如此我便放心了。”
颖妃抚一抚右颊,微微苦笑:“身子好了又有什么用,该抓住的终究没抓住。”我正预备浣手用点心,听闻此言,心头像刚刚沾湿的指尖般沁凉,只得默然。颖妃又笑道,“姐姐回宫来,可去看望婉妃姐姐了?”
我忙笑道:“昨天便去瞧过了。”
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