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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帝师-第3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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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知之为之
  既然华阳公主不愿见我,我便也不去了,每日只安心处置政事。自从皇帝下决心整顿官员甄选铨叙,高曜在吏部大笔一挥,革了不少冗官。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暴席卷了官场,我这里也颇落了几点秋雨。
  听说每日去王府拜山送礼的敲破了门,御史的弹章飞蛾扑火似的往御书房里送。因高曜早就闭门谢客,有一些人颇为神通广大,竟走了内官宫女的路子,把礼送到漱玉斋的案头。我把钱财礼物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小钱记下漱玉斋收礼宫人的名字,并以我的名义将这些人一并逐出漱玉斋。如此一来,漱玉斋再也没有人敢收礼了。
  皇帝的病情越来越重,已不能每日上早朝,连半日的处置公务也不能维持了。到了六月,他已经不能亲自看奏疏,只得由我读过后回禀大意,他在榻上批注回复。到了八月,他已经懒得再执笔,由我代他批注。因为免了早朝,大臣们常来御书房回事,朝中五品以上高官,我大半都见过了。
  朝臣多次上书请他立太子,于东宫监国,好让他安心养病。皇帝照旧来书不报。有一次他仿佛想问我究竟要不要立高曜为太子,一瞬恍惚之间,病痛袭来,便无心再问。我知道,要立一个骁王党之后为太子,他的心中仍有疑虑。然而时间越来越紧迫了。
  八月初五这一日,封羽顶着毒日头进宫奏事。回了几件政事后,他小心翼翼地说起立太子之事:“启禀陛下,国不可久无储贰。今举国议论立储之事,已有一年。陛下迟迟不下诏,朝议喧哗,人心沮浮,中民怀虑,四夷观望,实无益于国事。微臣请立弘阳郡王曜为皇太子,以承宗庙社稷,安定人心,则四海宴然,万邦宁定。”
  像之前数十次对话一样,皇帝像核对戏词一般熟稔而疲惫:“为何要立弘阳郡王?”
  尽管已经说过多次,封羽依旧恭敬而从容。然而我们三个人都知道,君臣之间每多一次这样的对话,高曜离太子之位就更近一点。群臣的请求像入秋的凉风一般不徐不疾,寒意却步步紧逼。封羽微微一笑:“弘阳郡王度田驱盗,简吏肃风,入宿出战,叩幕受降,功业冠绝,此忠义。为母守陵,险至灭性,为兄祈神,以身代之,此孝恭。不蓄豪奴,不惑淫嬖,不好犬马,不受私谒,此清廉。诸皇子中,论长论贤,实无出其右。”
  皇帝懒懒道:“朕还有三个儿子,他们长大了未必不如弘阳忠孝仁义,未必不如他功业大。朕看……”他接过薄胎白瓷药碗,暗褐色的药汤成半片荫翳,“三皇子晔就很好。”
  封羽微笑道:“三皇子晔母昱贵妃,清贵有德,立皇子晔,想来群臣并无异议。只是不论皇上喜欢哪一位皇子,还请早立为好。”
  皇帝苦得皱起眉头,咂了咂嘴,无言可答。于是他转头问我:“朱大人,你说呢?”
  我慢慢放下朱砂笔,仿佛很沉重似的。朱砂墨沁满毫毛之间的每一丝空隙,像天然而然、无所不在的法统和皇权,把人心涨得饱满而无所适从。然而许多人不明白,“亲疏因其强弱,服叛在其盛衰”'221'“聚则万乘,散则独夫,朝作股肱,暮为仇敌”'222',如何维持与延续,尽在这支秃笔所挥的方寸之间。如今我日日握着它,运转如意。
  我站起身,不慌不忙道:“微臣不敢妄言政事。”
  皇帝笑道:“你在青州可不是这样说的。”
  我欠身道:“小小青州,怎同紫阙?微臣已言尽于荒野,尽随弥河水而去。伏请圣躬独裁。”
  皇帝淡淡一笑,将药一饮而尽:“罢了,那就拟册皇太子诏书来看。”
  我和封羽都知道,迟早会有这一日,因此也不如何惊异,甚至懒怠抬眼相视。他依旧低眉顺目,我又拿起了朱砂笔。封羽更像怕他忽然变卦似的,忙长声道:“微臣遵旨。微臣这便回中书拟诏,微臣告退。”皇帝疲惫似的合上双眼,没有理会封羽。封羽这才看了我一眼,躬身退了出去。
  我照旧拿起一本奏疏,一目十行地读完,却发现自己什么也不记得。只得集中精神,从头看起。我还算镇定,那些字却先欢快地飞了起来,浮光掠影地在我眼前一扫而过。我执笔的手依旧宁定,只是不敢抬头,不愿皇帝看到自我心中满溢而出的喜悦目光。
  虽是不动声色,长久的沉默亦能让他觉出不寻常。我正要开口禀告,忽听皇帝吟道:“‘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翼以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又可奈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说着深深长叹,“果然‘羽翼已成,难动矣’。”
  我淡然道:“殿下有人望,新君有威望,宗庙社稷才能后继有人。”
  皇帝哼了一声:“这都要多亏你。你是他的侍读,你把他教得很好。”若在平常,这话无疑已含了八分疑虑两分杀机,此时听来,不过是强弩之末的喑哑镝鸣。
  我不理会,只淡淡道:“难道陛下不想立弘阳郡王殿下么?”
  皇帝道:“你日日在朕的身边,朕想不想,你不知道?”
  我微微沉吟,起身离座,深深拜下:“古人云:‘患为之者不必知,知之者不得为’'223'。陛下知之亦为之,实后宫之福、群臣之福、社稷之福,更是天下万民之福。”
  “起来。朕……并非不愿立弘阳郡王。”见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灰黄的脸上洇出黯淡的红,有被看穿的慌乱和赧然,“弘阳忠孝贤良,你这个侍读有功,你想朕如何赏你?”
  我笑道:“陛下早已经奖赏过了。”
  皇帝一怔:“几时?”
  我笑道:“咸平十三年春天,陛下亲口说微臣的侍读做得好,将微臣由女史升为女校,后来便命微臣去文澜阁校书。难道陛下不记得了?”
  皇帝的指尖点在额角,笑叹:“你不说,朕险些忘记了。一晃也有好些年了。朕来问你,你是什么时候下定决心,一心一意扶他到太子之位的?”
  他的口吻是不经意而充满柔情,却又让人不寒而栗。若认真说起来,大约是废后之前,皇帝去长宁宫陪伴高曜堆雪人的那一日。也许更早,徐嘉秬和红叶溺死在文澜阁的那一日。我已经记不清楚了。又或者,是我入宫那一日。不,也许我根本不必下决心,因我此生的目的,就是为了高曜。我不慌不忙,再一次拜下:“微臣只是尽侍读的本分,不敢冀望非分之福。”
  皇帝笑道:“朕不信。你实话实说,朕绝不怪罪。起来回话。”
  我并没有起身,而是对着御案的桌角微微出神,语气亦真亦幻:“微臣一入宫,便立志好生辅佐弘阳郡王殿下。”
  “一入宫?”
  “是。微臣入宫时,殿下是皇后之子。既是嫡子,做太子不是名正言顺么?”
  皇帝的病弱和恍惚已经掩饰不住他深藏多年的愧意:“是了,这宫里也曾有皇后和嫡子。”说着再度合上双眼,叹道,“朕累了,今日不听政了。你退下吧。”
  我忙道:“陛下,还有两封灾异急报没有处理。”
  皇帝虚弱地一笑:“灾异急报,你又不是没处理过,你自己瞧着办吧。”
  虽然朝中处理灾异是有成例的,但是没有皇帝在御书房,我不敢动笔。等到他用过午膳,我又去求见,那时他正欲更衣午睡,不得已方寝殿召见。
  寝殿燥热,药香和龙脑香混成一团。皇帝的声音透过重重帘幕,嗡嗡地空响:“之前处理过那么多地方灾异,该派人的派人,该派粮的派粮,该革职的革职,这还要朕再教你么?”
  我坚持求见,无非是为了等他这一句话,以示不敢自专:“是。微臣领旨,微臣告退。”于是躬身退到寝殿门口,正要转身离去,忽听他道:“且慢……”
  我忙站住了:“微臣在。陛下要微臣将这两封奏报复述一遍么?”
  纱幕微微起伏,他坐在龙榻边,似乎摆了摆手,弯着腰撑住床沿久久不动。好一会儿,他才懒懒道:“灾异是丞相的事。此事你不必批复,交还给中书便是。别忘了命人誊抄一份,送给苏参知。”
  我先是一怔,随即震惊,双手一抖,两封奏疏都掉在了地上。幸而脚下是绵软的地毯,奏章如枯叶落地,微尘不起。原来,他竟是这般不情愿。我极力抑制住不平的口吻:“微臣遵旨。”
  皇帝又道:“以后除却反叛用兵这等大事,你只管自己先回了,得空再说给朕听。”
  我应了,然而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再说话。忽见小简无声无息掀了帘幕出来,低低道:“朱大人,陛下已经午歇了,您也回去歇一会儿吧。”
  从仪元殿出来,我险些一脚踩在门槛上。绿萼忙扶住我,打量我的面色:“姑娘刚才进去的时候还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午后的暖风吹得我背后发寒,我微微一颤,恍惚道:“他们要辞官了。”
  绿萼更是不解:“谁要辞官?”
  我叹道:“没有谁……”见绿萼面有忧色,遂笑道,“陛下午后叫了师广日来弹琴,咱们就好生在漱玉斋歇息半日。明天休沐,也该回家看望母亲和弟弟了。”
  白日骄阳似火,半夜竟然落了几点雨。早晨启窗一瞧,阴云压顶,凉风紧贴在胸前,有些透不过气。噗的一声,绿萼一早穿好的茉莉小花环从妆台上滚落在地。我俯身拾起,茉莉花落了一地。
  绿萼忙关了窗道:“今天倒不那么热,正好出宫去。”见我绾着发梢出神,又道,“要回家去,姑娘该高兴些才是。”
  我抚胸道:“不知怎的,心有些慌。”
  绿萼笑道:“姑娘是近乡情怯吧。”自从回京后与母亲不欢而散,半年中不过回府两次,母亲一直淡淡的。若说“近乡情怯”,倒也不算错。
  我踢去地上的碎花,叹息道:“就说宫里还有要事,早去早回吧。”
  车马到了侯府正门,远远只见八个家奴相对垂手恭立,鸦雀无声。绿萼笑道:“这也奇了,从来没见他们站得这样好的。”马车再近些,忽见朱云从石狮子后面跳了出来,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绿萼道:“怨不得站得这样好,原来公子盯着呢。”
  朱云从未站在正门口亲自迎候过我。我一面扶着他的手下车,一面笑道:“今日这样有闲情,竟亲自在门口等我?”
  朱云笑道:“我一是来迎接二姐,二是有些要紧的事情要告诉二姐。”
  我笑道:“何必这样忙,等我见了母亲再说不迟。”
  朱云道:“本来我也是这样想的,可是细想之下,等二姐进了这个门,便不由我说了算。见了母亲,就更来不及了。”
  我笑道:“如此郑重?究竟何事?”
  朱云将我引到石狮子后,命绿萼和小厮都退了下去:“是这样的。母亲近来常去白云庵,和一个叫作明虚的姑子很谈得来,于是带回家供养,常日深谈佛理。”
  “母亲常日无事,这也不稀奇。只是这个明虚是什么来历,须得打听清楚。”
  “母亲说,明虚是在白云庵挂单的姑子。”
  “有度牒么?”
  朱云微微冷笑:“她的度牒是咸平三年所授,但我去祠部郎中毛大人那里查过了,咸平三年的应给度牒的名额中,并没有叫作明虚的姑子的。”
  绿萼和银杏默然恭立,侍卫森列车驾两旁,风掠过皮甲有沉闷的声响。我的声音亦被吹散了:“云弟,你很小心。”
  朱云慨然道:“自从父亲去世,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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