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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无涯。至少我已偿清了血债。
眼前一片苍茫,听觉却变得异常灵敏。在交缠如乱丝的众多哭声之中,那个最痛心最绝望的声音,是母亲的悲泣。即使踏上黄泉路,我也是孤魂野鬼。这才是我的报应,至死不休。突然来到的死亡像一个盼望了很久的隆重日子。我驻足观望,细细体味。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隐去。宵练灰冷的剑光、华阳杀气腾腾的目光和启春掌心的血光糅杂交错,在我脑中回旋了千百回。剑气透体的窒息和剑刃的清凉交替袭来,忽然背上一紧,我醒了。
眼前一片漆黑,好一会儿才渐渐分明。因伤在背上,我只能靠着厚厚的锦被,侧身躺着。目光平视处,是一道侧卧的身影。糊窗明纸被月光浸得幽蓝,绿萼在窗下蹙眉浅眠。烛火才熄灭不久,焦曲的灯芯上逸出一丝青烟,似脑中的风暴化成了一缕呜咽。
我回手去探背上的伤,伤口受到皮肉的挤压,我痛得倒吸一口凉气。绿萼顿时从榻上跳了起来,快手快脚地重新点起灯。屋子陡然一亮,我忍不住遮了遮眼睛。绿萼听见动静,移了灯过来查看。她张大熬得发红的眼睛,喜极而泣:“姑娘醒了?!”
口中干涩,全是药汁的苦味。我吩咐道:“倒杯水来。”绿萼连忙扶我坐了起来。我一面喝水,一面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绿萼坐在床沿,一面把锦被往我肩上堆,一面道:“才交寅时。天还没亮呢。”
我又问:“寅时?是哪一日的寅时?我睡了多少时辰?”
绿萼道:“就是今日的寅时。自巳时到现在,姑娘睡了大约八九个时辰。”
我抚一抚胸,心还在有力地跳动。我睡了还不到一日,看来伤势并不重:“我们还在王府么?”
绿萼道:“姑娘受了这么重的伤,如何好挪动?自然要先在王府养伤了。谢天谢地!那一剑虽深,幸而没有伤到心脏。女医已经用蚕丝缝合了伤口,又敷了药。大夫说,安心静养一个月就能痊愈。”
我失笑:“竟没有伤到心脏?华阳长公主的剑术有待长进。”
绿萼皱起眉头:“都什么时候了,姑娘还能说笑?若不是那个刘钜死也不肯露面,若他肯陪在姑娘身边,姑娘何至于受这么重的伤?!”
我昏迷前见到的最后一幕,便是刘钜扼住了华阳的咽喉。我不禁担忧道:“他来了反而不好。刘钜当时伏在后花园中最高的楼顶之上。如果不是因故迟来,便是为了探知华阳下帖的真实目的。不想离得太远,终究还是来不及。对长公主不敬乃是大罪,刘钜现下如何了?华阳长公主又如何了?”
绿萼十分不满:“要不是他这般矫情,姑娘哪里会受这样的伤?”
我本想代刘钜解释两句,伤口一痛,便懒怠再说。“刺伤我的是华阳。何况三才梭已击飞了宵练。”
绿萼道:“姑娘就是偏帮着他。”我推一推绿萼的左臂,她这才又道,“华阳长公主不敢回宫,还在王府中呢。王妃严令白天的事,谁也不得多口说出去。刘钜倒没有被约束,这会儿应该在自己家才是。”
我略略放心:“谁能留得住刘钜?约束也是枉然。”复又一奇,“华阳长公主彻夜不回宫,宫里难道没有派人来查问么?”
绿萼道:“派了人来,也被王妃暂且支吾回去了。反正华阳长公主在宫里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人物,随王妃在王府里住一夜,也不算什么。虽然在王府里,想必是睡不着觉的。”
我叹息道:“这样说,启姐姐并没有将这件事上报宫中?”
绿萼道:“看来并没有。”
我垂眸道:“依你看,她为何不上报?”
绿萼一怔,道:“奴婢猜想,大约是王妃与长公主交好,所以不忍长公主受到斥责。”
我轻哼一声:“她是长公主,便是杀了我又如何?能受什么责罚?何况身为王妃,管得了宫女内监的嘴,还能管得了侍卫?今夜不回宫,还能一辈子不回去么?”
绿萼细细打量我的面色,犹疑道:“华阳长公主虽然不会怎么样,可是她身边的人会遭殃。陛下如果知道姑娘受了重伤,一怒之下,只怕要杀人。”
夜半初醒,唇间满是瓷凉。“不错。启姐姐宅心仁厚,处事周到,我是万万及不上的。”绿萼看不透我的神色,不敢说话。我又问道,“才刚我听见许多人在哭,白天里都有谁来过了?”
绿萼忙道:“第一个自然是老夫人,老夫人亲见女医给姑娘缝合伤口,哭得气短声噎。顺阳郡主也陪着掉了不少眼泪。再便是信王妃,虽然自己也受了伤,好歹能走动,处置了伤口便也来陪着姑娘。”
我奇道:“朱云没有随母亲一道来?”
绿萼道:“侯爷说军中有要事,白日里来不了,恐怕得天亮了才能来呢。”
我欲待说话,忽然背上一痛,接着胸腹间不住翻涌,饮下的水全呕了出来。牵动了伤口,疼痛更甚。绿萼慌慌张张地拿帕子擦拭:“姑娘还是歇息一下为好,一醒来便劳神,只怕伤口又要出血。”说着探过身子查看我的伤口,“幸好子时才换过药,出血并不多。”
我靠着绿萼的臂膀慢慢躺下,忍痛道:“明天一早你亲自去向启妃辞行,我们回府去。”
绿萼忙道:“姑娘这身子,如何还经得住车马颠簸?不如过些日子再说。姑娘且放心,有王妃在,华阳长公主不会寻到咱们这里来的。”
疼痛深入心底,耗散了我仅有的意志力。颈后出了一摊冷汗,燠闷中透着寒凉。我顾不得回答,只默默合上眼睛。绿萼为我掩上锦被,正要熄灯,忽听门外有人低声说话,伴着金石相擦的声响,静夜中听来格外刺耳。我不耐烦道:“谁在外面?”
绿萼宽慰道:“想是外面值夜的丫头醒了,在说闲话。奴婢这就出去,让她们安静些。”话音刚落,忽然起了三声极轻的敲门声。绿萼把门开了一条缝,正要训斥两句,忽然失声道:“信王殿下!”
高旸的声音轻缓而明晰:“叨扰姑娘了。孤就要去军中,临行前特来看望君侯。”
绿萼转头往帐中看了一眼,欢喜道:“殿下来得巧,恰好姑娘醒了。殿下稍坐,奴婢去沏茶。”说罢踮着脚轻快地闪了出去,还不忘回身掩上了房门。
她既这样说,我想装睡亦是不可得了。我挣扎着坐起来,高旸伸右手虚按:“本想看望一下就走,不想君侯竟醒了。是孤唐突。”
我本来也没有力气坐起身,只得在枕上点了点头:“殿下万安。”
高旸一身金漆铁甲,束甲绊扣得严实,右胁下夹着凤翅兜鍪。铁甲沉重,行动便有声响。他问道:“君侯好些了么?”
我轻声:“已好了许多,谢殿下关心。不知启姐姐的伤势如何了?”
高旸道:“幸而没伤到筋骨,以后尚可以握剑。”
我随口道:“那就好。”
如此问罢,便无话可说。彼此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正要推说伤痛困倦,请他回去。忽听高旸又道:“从前君侯在景灵宫遇刺,孤未能及时相救,心中已是惭愧。不想昨日君侯竟在敝府受此重伤。”他越说越是痛心,“原来孤一直如此无用。”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殿下不是要去军中么?千万别误了事。”
高旸一怔,随即一笑:“好。请君侯好好歇息,孤这就告辞了。”说罢转身出去了。他脚步轻缓,铁甲犹带着深重的霜露之气和淡淡的血腥,肃杀之气扬起轻薄的帘幕。
不一会儿,绿萼端着茶走了进来,环视房中无人,不由自言自语道:“怎的这样快就走了?”
我本已半睡,又被绿萼惊醒,遂含糊道:“走了。”
绿萼放下黑漆茶盘,旋身坐在我的床沿,嗔怪道:“姑娘真狠心。信王殿下趁禁军夜训的工夫,巴巴地来看望姑娘,才说这么几句姑娘就把他赶走了。”
我叹道:“你若不说我醒着,我便一句话也不必和他说。”
绿萼道:“殿下就是知道姑娘不愿意见他,才赶在半夜姑娘睡着的时候来瞧一眼。殿下如此深明大义,若吃个闭门羹,奴婢心里是过意不去的。”
我虽有气没力,口气却已不善:“他既然深明大义,你就该成全他才是。你说我醒了,倒让他赔了半天的不是。”绿萼伸了伸舌头,不敢再说。我又道,“天亮了就请王妃过来,你也收拾一下物事,咱们该回去了。”
然而这一觉睡去,醒来便起了高热。宫中太医说我畏寒畏风,不准我出门。每次我说要回府,绿萼便拦着我。我也没有力气和她理论。不几日伤口溃烂,女医不得不用银刀刮去腐肉。用过数次麻沸散和针刺麻醉,再加上每日饮的药中有当归、远志等安眠的药材,一天十二个时辰中,有八九个时辰昏睡不醒,自然也就没能回府。待高烧褪去,伤口开始愈合,已是十来日之后。能出门时,已过半月。好几次醒来,不是绿萼带着丫头们服侍,便是母亲、朱云夫妇陪伴在身旁,有时启春也来相陪,却极少见到银杏,更没见过刘钜。
一旬不见天日,推窗看时,天色阴沉,衰草早已覆着薄雪。我恍惚道:“今夕何夕?”
绿萼道:“后天便是大雪。要下大雪了呢。”
我对镜抚颊:“大雪……一躺半个月,竟没了人形。”
绿萼赔笑道:“姑娘好生调养,不愁从前的美貌不回来。”
我摇头道:“能捡回一条命已是万幸,还谈什么美貌?”
绿萼双眼一红:“姑娘这一次着实是凶险。那会儿连老夫人都拿不定主意,幸而王妃当机立断,果断地命女医剜去腐肉,这才保住了姑娘的性命。”
我见她满脸疲态,不禁拉起她的手,心疼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是了,怎不见银杏和刘钜?”
绿萼揉一揉眼睛,笑道:“银杏服侍姑娘的时候,姑娘还睡着呢。刘钜伤了华阳长公主和王妃,哪里还敢来?悄悄过来瞧了两次也就罢了。”说罢摇着我的手,“姑娘一有力气便只问他们两个,真是偏心。”
我笑道:“所谓‘不可无一,不可有二’'54',你才是独一无二的萧何。没有他们两个,我也能断案,若没有你在府里,我便只能困守京中了。”绿萼这才转嗔为喜。
我又道:“晚上请王妃过来,我要亲自向她辞行。”
绿萼忙道:“王妃这些日子进宫陪伴皇后去了。”
我一怔,道:“她受了这样重的伤,还要四处乱走。在宫里陪伴皇后,必是不得好好歇息了。”
绿萼笑道:“姑娘何必着急回府,在信王府中养伤,不是很好么?依奴婢看,信王府里的几个大夫和女医,医术都很高明,和宫里的太医也不差上下。尤其是那女医,操刀熟稔轻快,针线也好,若没有这等手艺,只怕姑娘要痛死。”
我听她说“针线也好”,忍不住笑了出来:“你当女医是裁缝么?”
绿萼忙道:“想来信王和王妃整日舞刀弄枪,时不时会受伤,所以搜罗了这些圣手。咱们府里就没有这样的大夫。姑娘回去了,伤势若有反复,只怕费事呢。”
我叹道:“你说得也有理。那就等我好了,亲自去答谢王妃的救护之恩。”
绿萼似是松了一口气,笑道:“正好王妃这些日子总在宫里伴驾,三五日才来一回。姑娘就好好养伤,待彻底伤愈,再回府不迟。”
镜中她的笑意越发刻意而虚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