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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萼流着眼泪笑道:“你再不起来,姑娘就得在这里过夜了。”
小钱这才抹着眼泪站起身来。绿萼忙带领众人收拾物事装车。小钱劫后余生,仍是不免担忧:“难道信王这便相信了君侯么?”
我叹道:“不是相信我,而是‘虎狼当路,不治狐狸。先除大害,小害自已’'91'。曹氏虽倒,登基却并非全然无望。如今对信王来说,昌王才是大害。”
小钱道:“可今夜这一闹,君侯已然和信王撕破脸,今后该如何是好?”
我笑道:“不算撕破脸。信王若真想杀我,株连便是了,何苦还亲自来问一遭?”说着仰头望着树冠之间支离破碎的星空,含一丝向往道,“真的要死也没什么,下去向太宗与先帝请罪,不是也很好么?”
天刚亮,我便回府了。府中一如常日,洒扫的洒扫,摆膳的摆膳。绿萼扶我在饭桌旁坐了,一面吩咐丫头端水上来。晨光满室,小丫头们脸上的倦意被照得透亮。整个侯府都沉浸在慵懒的气氛中,与过去那些平常的早晨并无不同。
小钱一回府便四处视察了一番,这才回到我身边,笑嘻嘻道:“信王得知君侯回府,竟然没来府里问一问。若来问了,恐怕就知道君侯这些日子都在府中居住了。”
我亦觉庆幸,不觉停了箸:“信王一心只想拷问我身边的亲信,他本不是精细之人,没来问也平常。若是信王妃或是顺阳郡主,那便不一样了。”
小钱笑道:“照这样看,信王妃竟是不知道君侯已然回城,莫非他夫妇二人之间……”
我笑道:“信王夫妇同甘共苦,情比金坚。别胡乱猜。”
小钱笑道:“君侯教训得是。君侯昨夜受惊了,今日且好好歇息一日。”
我笑道:“趁这会儿还能走动,当进宫向太后请安谢罪才是。”说罢将擦了手的巾子往桌上轻轻一抛,起身叹道,“等迟些,待信王回过味来,将我软禁在府中,那就哪里都去不了了。”
小钱会意道:“是该拜见太后了。还有婉太妃,还不知怎样巴望着君侯进宫呢。”我转头见他还穿着昨晚的青布衣裳,鞋上沾着薄薄一层湿土,便道:“换身干净衣裳随我入宫。从今日起,你与银杏、绿萼都要不离左右才好。”
离宫不过十来日,皇城便易主了。众所周知,芸儿曾为高曜受酷刑折磨,方才成为先帝朝唯一得了册封的妃嫔,封号为“贞”。这个“贞”字因着柔桑的欺骗与淫乱显得越发可贵,加之芸儿是皇帝高朏的生母,虽尚未册封,在臣民的心中,俨然已是大昭真正的皇太后。
因兄弟朱云弑君,我换上素衣,脱簪徒跣,于朱雀门外伏待太后降罪。赤裸的脚背贴在又湿又硬的青砖地上,被风吹得冰冷。朱雀门外,左为御史台,右是景灵宫,笔直而宽阔的朱雀门大街自西向东横贯汴城,连接东西二城门。虽然百官下朝的时辰已过,周遭仍是人来人往。宫墙下还有三三两两的车马,各府的仆从聚在一处窃窃私语。众人向我指指点点,议论不绝。
忽听一个年轻的声音在我身侧冷笑道:“什么女帝师、女郡侯!分明是弑君的反贼!”话音刚落,忽觉肩头衣衫一动,稍稍侧头,却是一口浓痰唾在肩头。我不加理会,依旧以额贴地。小钱等人早已得了我的嘱咐,虽是愤怒委屈,依然伏地不动。
一个熟悉的声音道:“子睿!此处乃是通衢,再生气,也该忍耐些。”却是杜娇。
子睿道:“老师忍得,子睿却忍不得!自古女宠乱国,先帝便是信了这等妖女——”
杜娇喝断:“子睿!”
子睿切齿道:“学生失言。”
杜娇拂袖先行:“走吧。”师生二人走出数步,只听杜娇又道,“既是祸国妖女,子睿又何必与她费精神?子睿难道不知?朱氏出自庶人高氏的府中,高氏既是弑君主谋……子睿还是小心为妙。”说罢,两人各坐官轿,向南而去。
不一时,小简走了出来,道:“太后召见新平亭侯朱氏。”我谢了恩,这才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拿帕子轻轻拂去肩头的痰渍。小简道:“请君侯先更衣。”于是我在内宫值房换了一身淡水绿的宫装,又用湿巾擦净额头上的灰渍,这才往章华宫去。
一进正殿,我便垂头急趋,匍匐在地,拖长了哭腔道:“舍弟朱云弑君犯上,罪无可逭。赖太后仁慈睿哲、沉审明辨,恩赦微臣一家性命,微臣感恩不尽。”
芸儿的声音平静如水:“朱大人请起。本宫久居深宫,懂得什么‘沉审明辨’?实赖信王与诸位大臣,方能绳拿真凶,又不至牵累素日有功之人。如此宽猛相宜,实是社稷之幸。”说罢命薛景珍将我扶起来。我谢了恩,方才起身。
只见芸儿一身牙白凤纹广袖曳地长衣,发间一对素银嵌珠簪子,眸中的泪光比珠光还要闪亮,眼底尽是感激之意。当初芸儿派薛景珍传出高曜驾崩的消息,大理寺一公审,她自然也就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她瞟了一眼柱下站着的一个年轻内监,缓缓道:“朱大人别忘了多谢信王才是。”
我感激涕零:“是。谢太后。”
芸儿覆面的白纱已不知不觉多了两道泪痕,她的声音却毫无破绽:“退下吧,去瞧瞧婉太妃。”
我躬身退了两步:“是。微臣告退。”
退出正殿,却是小简自带了两个心腹送我出来。见周遭无人,这才轻声道:“施大人和董大人公审朱云之事,太后已猜到是君侯所为。只是太后身边有好些信王的人,说话实在不便。大人有什么话,对奴婢说也是一样的。”
我微微叹息:“我知道。我有一事,一直想请教简公公。先帝驾崩,宫禁森严,太后身边的薛公公究竟是如何将消息传递出来的?”
小简叹道:“君侯心思缜密。此事说来实是万幸。先帝驾崩,本来宫里是只准进不准出的。小薛谎称给一贵人送人参吊命,然而那玄武门的小校已翻出太后给君侯的信物,小薛急出了一身冷汗,生怕自己被当贼拿了,不但见不到君侯,还会连累太后。不想那小校竟放薛公公出去了,又亲自候着小薛回宫,这才没有惊动人。”
我诧异道:“那小校为何如此?”
小简道:“君侯不妨猜一猜此人是谁。”
信王被迫腰斩朱云,废去柔桑,赐死熙平,心中已极为不痛快。昌王借口防备吐蕃,屯兵洮水,信王也调集了军队驻扎渭北,对峙已近一月。大战一触即发,两位亲王都已到了生死关头,国家社稷岌岌可危。当此时,我可没有心思去猜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玉机猜不出来,还请公公实言相告。”
小简低着头,声音虽轻,口气却甚是兴奋:“原来那小校便是唐省兰!实是先帝有灵,先帝有灵!”
我一怔,想了半日却想不起唐省兰是何人,不禁转头望着绿萼。绿萼低低道:“姑娘忘记了?当年李瑞派了一个小子来报,说刘钜托了一个玄武门的侍卫打听姑娘的模样、品行与行踪,这才在景灵宫救下姑娘的性命。当时那侍卫怎么也不肯告诉咱们刘钜的来历,给赏银也是无用。李大人也不好逼迫,因此姑娘直到离宫都不知道是谁救了姑娘。”
我恍然道:“原来是他。难道唐校尉知道薛公公是送信给我?”
小简道:“这奴婢也说不清楚,待梓宫入陵,薛公公才有工夫再去寻他。谁知唐将军早已辞官,人都不在了,这城门前的事,便再说不清楚了。”
芸儿出身卑微,既无外戚相助,又不干预朝政,宫外的故交只我一个而已。她偏偏在宫禁的时候派内监拿着贵重的信物出宫,唐省兰大约已经有所察觉,又知道刘钜在我府上,因此大胆放薛景珍出宫去。原来所有一切都悬在唐省兰挂着铜钥的指尖上,经过玄武门偶尔被推开的缝隙,才有今日的局面。
眼见已到了重华门,出了重华门便是益园,小简实在不便跟着。于是我笑道:“简公公请留步。”小简会意,停下脚步目送我进了益园,这才回转。
又到了紫藤花盛开的季节,花藤静静垂下,似春雨被齐齐裁断。紫云似锦,肆意漫铺,直到益园的东角门。我拨开紫藤花,在池边呆站了片刻。池水吃饱了暮春的绿意,中心是苍白的云天,四周是深红的高墙。原来连皇城的四季也是不自由的。
小钱笑道:“园子的景色这样好,君侯倒叹气?”
我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惶恐罢了。”当年将韩复的遗物送给刘钜的母亲,我虽添了一百两银子,到底有限。不想刘钜感恩至今,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助我成事,又救我性命。如此一来,直有“取非其有以与于人,行虚惠而获实福”'92'之感了。忽而又想起华阳与祁阳,仿佛所有的冤屈与禁锢,都在等着他去解救。
算时辰,高晅兄妹都去前面上学了,我这才离了益园,缓缓往济宁宫来。无论宫中发生何事,太妃们居住的济宁宫永远是最安静的。即使昱贵太妃母子在这里被掖庭属逮捕,所有的挣扎与哭喊都像隔了一层透明的板壁,沉闷而空洞。很快,杂乱而荒诞的现场便被抹去了所有的痕迹,留下华丽的空殿,若无其事地等待新的主人。不止济宁宫,整个皇城都是如此。只是并非每一个新的主人,都明白“上帝既命,侯于周服。侯服于周,天命靡常”'93'的道理。
走进玉枢所居住的后花园,却见慧太妃正与玉枢坐在栀子花树旁做针线。玉枢一身淡樱色交领长衣,青丝半绾,不施粉黛。慧太妃一身水色衣裙,脑后绾着两团平髻,只以一根五色碧玺梅花簪修饰。她的脸庞比往年稍稍丰腴,一双丹凤眼笑成一线。两人静静相对,偶尔拿起花样比对,或有一字半语。
绿萼远远看着,笑道:“这倒奇了,从前水火不容的两个人,竟这般要好。”
玉枢听见绿萼的声音,忽而身子一颤,丢下针线,急转过身。眼睛还来不及变红,泪水便汹涌而出。她奔上前来抱住了我,双臂紧紧地箍住我的肩头,我顿时有些透不过气来。慧太妃也站起身,也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了,慧太嫔眸光一动,竟闪出几分惧意。她草草行了一礼,便带着丫头离开了。
我好容易才挣脱出玉枢的双臂,一面给玉枢擦眼泪,一面柔声道:“姐姐,我来迟了。”
玉枢泣道:“你哪里是来迟了,分明是来得太迟了。”
我关切道:“这些日子,姐姐可还好么?孩子们都好么?”
玉枢抽抽搭搭道:“我在宫里倒没什么。只是不通消息,母亲又没了封诰,不得进宫,家中的情形,我竟是一点也不知道。”提起帕子胡乱拭去涕泪,又问道,“你是几时回京的?可见过母亲了么?郡主和侄儿们都怎样了?”
我听她说个不停,不禁有些厌烦,打断道:“我不在京城,所以没有见过母亲,也不知道家中的情形。只是昨日我去朱云的墓上看过,顺阳郡主打理得甚好,想必也会好好照料母亲的。”
玉枢一怔,目光在我的脸上转了两转,终于止住了哭泣:“朱云真的弑君了么?”
我颔首:“这件案子是施大人主理的,证据确凿,朱云已然认罪了。”
玉枢的泪水又涌了出来,两只手在脸上蹭得精湿:“全城皆知,只有我这个亲姐姐不知道。”
我拉起她的手,缓缓用帕子拭去她掌心的泪水,低低道:“这些丑恶的事情,姐姐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