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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钱一惊:“君侯进宫做什么?”
我答道:“自是向皇太后请安。”
银杏肃容道:“皇太后替姑娘担了罪责,姑娘正好借机取信于信王。宫中都是信王的耳目,若急切进宫,被信王拿住了把柄,岂不是白费了皇太后的一番心意?”
我冷冷道:“我回京的事,信王迟早会知道。出了这样的大事,我若还能安坐如山,那才惹信王疑心呢。”银杏若有所思。我忽然想起她刚才所说的“耳目”二字,又道,“皇太后既承认自己告发了朱云,信王恼怒起来,说不定会将她软禁在寝宫中,严加防卫。如此,我要见太后,还得先问过信王。”
银杏满不在乎道:“那便去问一问好了。”
我微微一笑,吩咐小钱道:“遣人去信王府上知会一声,就说我回京了,想进宫向皇太后请安。信王若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便说是两日前。想来信王会准我见皇太后的。”
不待绿萼问为什么,银杏便道:“不错。”
小钱欲问又止,只得先应了。我又道:“也遣人告诉一声越国夫人与泰宁君。”
一时小钱去了,银杏扶我在西厢坐下,一面又开了窗。几个小丫头见我进了屋子,都笑吟吟地拿着簸箕,收集掉落的花瓣。一场大雨洗净汴城所有的血污,就像信王抹去三个家族在世上艰难延续的痕迹,仿佛很久以前便中断了,或许根本不曾存在过。绿萼笑道:“信王本就盼着姑娘留在京中,得知姑娘回京了,还不飞到咱们府上来?”
无甚得意处,亦无言以答。我叹道:“待拜见了皇太后,咱们便去仁和屯。我害死了这么多人,在京中住着,怕要被生吃了。”
银杏迟疑道:“太后身边都是信王的人,姑娘去了,只怕也问不出什么。”
我摇一摇头,目光望向西北:“事到如今,我还怕信王的耳目么?皇太后既有心助我,我便教她走得更远些。”
喝了两口茶,翻了几页书,又觉困倦,于是伏案小憩。恍恍惚惚做了好些梦,仿佛是旧事,又仿佛从未发生过。醒来唯余茫然。原来人老了,那些足以令人躬身反省的生动梦境也随之蹒跚而去。梦太过空旷,什么都看不清楚。
小钱进来说道:“君侯终于醒了。信王府的李威在外候命,君侯可见他么?”
我饮一口茶,小心藏起梦醒时分的伤感与倦怠:“请进来吧。”
李威虽在信王府为奴,却半分为奴的恭谨都没有。他一身肌肉,腰杆挺直,行礼时显得分外生硬,甚至有些不情不愿。礼毕,我微笑道:“不知信王殿下有何吩咐?”
李威道:“王爷说,君侯要进宫向皇太后请安,自去便是,不必告诉敝府。还有,王爷听闻君侯回京了,很是高兴,本想来看望君侯,奈何遇到点变故,实在不能出府。”
高旸掌控一切军政要务,又当此要紧之时,哪里还能坐在王府中享福?若不是被府里人绊住了,便是在暗中筹划什么。我本不想问,然而李威的眼中却流露出一丝企盼与迫不及待。我不禁有些好奇,遂懒懒问道:“不知这些日子,信王殿下可还安好?”
第三十二章 花满琴台
细想起来,我并非不在意高旸的言行,只是懒怠听他在王府中的事。李威垂下眼皮,带着合宜的恭顺与痛惋,平静道:“回禀君侯,我们王爷昨夜在书房,被一个刁奴勒住了脖子,险些出事。幸而王爷自幼习武,醒来后将凶手当场格杀。”
瞧李威的神情,我原本以为最多不过是信王夫妇之间起了龃龉,李威迫不及待地来讨我欢心,不想竟是高旸在府中被刺。信王府把守严密、高手环伺,启春又剑术高超,即便是刘钜前去刺杀也未见得能一击即中,不想竟还有人能得手。我猛地站了起来,沉重的书案微微一晃:“是谁?!”
李威道:“回君侯,是从前邢家的一个门客,在王府中已潜伏了好些日子。昨夜王爷在书房,多喝了一碗安神汤,不妨竟睡着了,才被奸人有机可乘。王爷的颈项上有瘀伤,太医嘱咐王爷在府中歇息。”
我微微一笑:“信王殿下既然受了伤,你当在他身边好好服侍才是。”
李威道:“王爷已封了书房,又有王妃时刻守着,自是万无一失。因此遣小人前来回话,我们王爷无事,请君侯放心。”
高旸于府中被刺,当是机密事宜。若消息泄露,必致人心疑贰、臣民讙哗。高旸已不是第一次被刺杀了,此正说明李万通的说书深入民心。对于高旸的生死,我并没有不放心的——不,我唯一不放心的,是那邢家的门客本领太低,竟没能成事,仿佛我遣刘钜去刺杀的义务又加深了一重。
李威希望我去看望高旸,这我如何不知?然而信王府却是我一生都不愿踏足的地方。“代我向信王殿下请安。就说玉机福薄,去不得信王府。改日王爷伤愈,玉机请殿下去仁和屯饮酒,不知殿下肯屈尊光降么?”
李威欢喜道:“有君侯这句话,便算看望过我们王爷了。小人这便回去复命。”说罢退步行礼,我忙唤小钱送了出去。
银杏将震散的笔一支支摆正,一面冷笑:“信王怎么又遇刺了?”
我揉一揉撞疼的膝头,这才觉出我方才关切的神情或许太用力了些:“冤杀的人太多,自然报应也多。连我也被刺杀过两回,况是信王。”
银杏伏在书案上,凑过脑袋来笑道:“姑娘若是亲自去王府探望信王,启妃会不会很生气?”
我笑道:“所谓‘危邦不入,乱邦不居’,信王府的杀气那么重,我是不敢去的。惹怒了信王妃,也没有我的好处。”
银杏抿嘴一笑,随手把玩着书案上的孔雀绿蟾蜍砚滴:“信王妃那样害姑娘,姑娘必得给她一个不痛快才好。”
我拿起笔往银杏的面颊上虚点一下,笑道:“你们就爱生事!”银杏嘻嘻一笑,躲了开去。
午后才出正门,便听铃音似薄雾弥漫,一乘银顶赤壁画毂牛车远远驶了过来。檐下挂着一只玻璃风铃,在窗上投映出片片浅碧色,琳琳声响,将燥热的日光化作一场温柔的雨。我笑道:“这是越国夫人的车,她来得倒快。”说罢挥手令早已备好的车马散去。
易珠下了车,见我带着银杏与绿萼在阶下迎接,顿时怔住:“玉机姐姐怎的在外面,莫非知道妹妹要登门拜访么?”
易珠身着葱绿色广袖曳地绉纱长衣,腰身一动,周身似有春云流动。乌髻叠绾,只以穿珠银链束发。益发显得眉目疏朗,肌肤明净如雪。我挽起她的右臂,笑道:“本来要进宫去向皇太后请安,不想妹妹先来了。”
易珠笑道:“我一听见姐姐回京了,便迫不及待地来了。究竟进宫请安要紧,妹妹等得。”
我笑道:“无妨,本也是临时起意,皇太后并不知道我要进宫。妹妹来得正好,上月匆匆一别,还没来得及好好谢谢妹妹。”
易珠笑道:“妹妹今日正是来讨回那笔利息的,姐姐可要原原本本地说给我听才好。”
我与易珠一道携手进屋,在窗下坐定。二十多日前摆的棋局依旧覆在碧纱笼下,银乌二龙首尾相接,贴身缠斗不休,各自小心翼翼地将爪牙探入苍茫腹地。我揭去碧纱笼,又命绿萼拿棋谱来。易珠指尖掠过边角的几枚黑子:“这一局棋姐姐竟还留着。”
我推正了白棋,一面笑道:“我这里没人爱下棋,单等妹妹来。”
易珠轻笑道:“姐姐说得好听。明明两日前便回京了,今天才告诉我。”
我亲手递上茶盏,笑道:“实是府里琐事多,身子又乏。还请妹妹多担待。”
易珠接过茶盏,取过碧纱笼掩了棋局:“姐姐既然已经回京两天,想必京中的大事都知道了。”
不过片刻的工夫,日光便毫不留情地向东斜去。白瓷棋子泛起点点幽光,在方寸之地折冲往复,消散于清冷迷雾之中。我淡淡道:“略有耳闻。”
易珠低眉垂首,轻声道:“姐姐有皇太后相助,不愁大事不成。”
我叹道:“皇太后亦是两手空空。”
易珠道:“这倒不然,毕竟臣民的心都在皇太后那里呢。”
我笑而不语:“道非权不立,非势不行”,皇太后固然有民心,却无权无势,更无兵符,他们母子都是信王的傀儡。'100'
易珠微一沉吟,又道:“再不然,还有刘公子,还有姐姐的火器呢。”她的口气沉缓,颇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味。
我摇了摇头:“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山河流转,苍生祸福,每个人都该经历一回才是。信王的命运,不由我与刘钜说了算。”
易珠笑道:“姐姐坏了信王的名声,杀了弑君的罪人,废了先帝的遗孀,逼死了元凶高氏,又令昌王不得不反,如今倒说信王的命运不由自己说了算,未免口不对心了。”
我淡然道:“除却那一剑,我都可以做。”
易珠道:“是因为姐姐感念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性命么?”
想起在去青州的船上,我曾问刘钜,倘若我请他刺杀高旸,他愿不愿意。刘钜低了头,望着脚下的河水发呆,好一会儿才道,君侯不是立志以国家刑典定信王的罪么?如何又想执行私刑?我答道,我怕失败。刘钜道,当初违逆君侯的意思,擅自将祁阳长公主带出内宫,致龚女史不堪受辱,投缳自尽,钜心中十分后悔。跳出大势,杀人救人,都易如反掌,然而风浪起于青萍之末,将来事如何,谁也不能尽知。钜为一己私欲,双手亦沾了无辜人的鲜血,又有何面目判信王的罪?君侯既已立志,便应百折不回,胜固应当,败亦不耻,钜愿全力襄助。我无话可答,只笑着点一点头,再没有说下去。
刘钜遥望水天的神情让我想起周渊在汀兰榭中面对金沙池的情景。她问我值不值得,我却用《后汉书·列女传》中赵氏女的故事敷衍她。如今,终于轮到我来发问,然而问一千次,也没有人用一个美好的故事来敷衍我了。
一时沉浸,竟没顾得上回答。易珠只当我默认了,遂不满道:“姐姐素来果决,连太宗皇帝的恩宠也未尝放在眼中,这一回却是为情所困了。”
我微微不悦,蹙眉道:“妹妹说什么?”
易珠不紧不慢地呷一口茶,微微一笑道:“姐姐别多心,妹妹说的‘情’,乃是信王保全姐姐一家的恩情,没有旁的意思。”我哼了一声,不加理会。易珠又笑道,“说了这半日,竟还没说到正事。姐姐可知,姐姐刚离开京城,信王妃便请我去王府饮宴。”
启春请易珠赴宴显是为了从易珠口中得到我与信王作对的证据,而易珠曾借给我五千两银子买李万通的唇舌,她是知道实情的。我心中一惊,明知我与她都安然无恙,仍是将她通身打量一遍,见她肌肤无瑕,脸上也并未有任何惊恐过度的痕迹,这才放心。易珠拈起一枚黑子在指间轮转不休,唇边扬起嘲讽的快意:“信王妃素来瞧不起我们商人,那一日竟请我赴宴,真是受宠若惊。”
她的笑容是一剂安心药,看来启春并没有得逞。我不禁好奇:“妹妹去了?席间都说了些什么?”
易珠笑道:“席间信王妃问我知不知道姐姐近来在做什么。我便说,玉机姐姐伤愈之后便深居简出,我偶尔去拜访,也只是陪着说说话,下下棋,别的却不知道了。信王妃不信,却又问不出什么,便借口府中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