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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任人宰割。”顿一顿,忽而举目向天,切齿憎恶,“若太宗有灵,就杀死信王!”玉枢素来温柔软弱,从来不曾这般疾言厉色。这几个字短促有力,仿佛用尽了一生的恨意。
皇宫早已密布信王的耳目,只怕济宁宫也不例外。我不假思索道:“姐姐慎言!”玉枢的目光忽而变作两道灼热的剑光:“怎么?难道你舍不得信王死么?”
我不愿与她争吵,于是淡淡道:“并没有。”
玉枢忽然紧紧捉住我的双手,急切道:“跟着你的刘钜不是功夫很好么?派他来了结信王也就是了!”
我摇头道:“没有这么容易。”
玉枢的目光霎时间变得冰冷而狐疑,面色铁青,开始口不择言:“我近来听见宫外的好些闲言碎语,都说你与朱云甘为信王爪牙,助他取得皇位。我瞧你这般舍不得他死,想来是真的了!?”
我心中有气,不觉冷笑:“上次我来,姐姐疑心我害死了朱云,这会儿又疑心我与信王合谋。姐姐究竟是怎样想的?”
玉枢彷徨道:“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的晅儿绝不能与濮阳郡王一般!”
我拨开她黏在脸颊上的发丝,指尖被泪水与晨风浸得冰凉:“如果眼泪能杀死信王,姐姐便只管哭吧。”说罢自袖中取出丝帕,拭净了手上的泪渍,起身离开。
玉枢提高了声音道:“他们不是你的孩子,你当然不在意!”忽觉背后有东西拂过,转身看时,却是玉枢将帕子丢在我背上。雪白的帕子落在草间,又湿了几分,再分不清楚是露水还是泪水。四目相对之间,玉枢的目光瑟缩起来,讷讷道:“妹妹,我……”
我头也不回地钻出石榴丛,却听玉枢愈加猛烈的哭声。双目迎上刚刚掠过宫墙的阳光,微微刺痛。我揉一揉眼睛,深藏泪意。绿萼从桥头迎了上来:“奴婢才刚站在路口都听见了,婉太妃怎么能这样说话?”
我微笑道:“没什么。姐姐整日坐在宫里,听信一两句谣言也是有的。”说罢抚着耳下一道细细的伤痕,嘲讽道,“这样也好,信王听说姐姐大骂了我一顿,大概也不会逼问得太厉害了。”
绿萼见左右无人,忍不住轻声问道:“姑娘很怕信王知道么?”
我叹道:“‘矜伪不长,盖虚不久’'104',信王……迟早会知道的。”
芸儿做了皇太后,却一直没有迁宫。章华宫的正门与侧门都有侍卫把守,身穿皮甲,手执长槊,直立如木雕泥塑。见了我也只欠一欠身,回身默默开了门。只见几个宫女正闲坐在廊下缝衣裳,见我进宫,都流露出惊喜的神情,一个年长的宫女丢下针线转身入殿通报。我缓缓上前,在窗下站定,只听偏殿传出潺潺水声,芸儿轻哼着一首儿歌,还有小儿的咿呀笑语。
乍离玉枢的怨责,芸儿母子的歌声笑语像苦夏的一片细雨,浸润每一寸燥热的肌肤。本以为章华宫一片愁云惨雾,不想竟如此安宁,这般无所事事地听着,竟发起呆来。好一会儿,歌声止歇,皇太后宣我入殿。
芸儿一身白衣,依旧以轻纱覆面。小臂上一道道横纹褶皱,显是刚刚放下衣袖,裙上沾了水渍,洇出几点暗青色。长发随意绾着,几丝碎发贴在颈后。
我正要上前行大礼,芸儿的眼中沁出笑意:“这里只有我和玉机姐姐,大礼可免了。”
我依旧行了一礼,这才起身问道:“皇太后与圣上可都安好么?”
芸儿命人赐座,一面道:“尚可。总算母子两个在一处,不曾分开。”说话间乳母将高朏抱了出来,因刚刚沐浴完,高朏只裹了一条细棉布,殿中顿时泛起潮湿的香气,不觉心中一软。虽然芸儿被软禁,但她的脸上却没有分毫忧虑沮丧,望着高朏的目光,比往日更加慈爱与流连。
不一时乳母拿了一套小衣裳来,芸儿亲手为他一件件穿好。高朏心满意足地勾着母亲的脖子,把大拇指放在口中吮吸,一面静静地打量我。芸儿向我笑道:“玉机姐姐也抱一抱。”
数月前高朏还是整日熟睡的婴儿,如今已变得活泼爱动。望着他娇软的肌肤,我有些不知所措,不知从哪里插手去抱,又生怕指甲太利,擦伤了他:“微臣笨拙,怕损伤龙体。”
芸儿笑道:“怕什么?”说罢笑吟吟地招手令我上去。
小宫女捧了铜盆来浣了手,我摘下小指上的宝石戒指,拿银剪齐根断去一双半寸长甲,方才小心翼翼地接过高朏。高朏却不乐在我怀中,一扭身又扑向母亲。芸儿柔声道:“皇儿让玉机姑姑抱一抱,玉机姑姑疼皇儿。”
高朏依然扭着身子向母亲伸出双手。芸儿故意退了一步,高朏叫了一会儿,终于大哭起来。芸儿忍着眼泪看他哭了两声,这才接过高朏,乳母上前拭泪,一面做鬼脸逗高朏笑。好一会儿,高朏止住了哭声,伏在母亲的肩头一动不动。芸儿轻拍高朏的背,在凤座下缓缓踱步,不一时便将孩子哄睡着了,这才命乳母抱下去。
殿中只余我和芸儿两人。手心里还有湿漉漉的奶香,乳母的拨动摇鼓的声音清晰得像长夜不眠的更漏。不待我问出口,芸儿便答道:“玉机姐姐,令弟是我写密信向施大人告发的。你若怨我,我不怪你。”
第三十三章 似人实鬼
哪怕高旸并不相信芸儿,哪怕她弄巧成拙,哪怕她连累我丢了性命,我也不会怨她。我早已知晓她的用意,本以为淡淡听过,略略问过也就罢了,谁知她一提起,我仍是酸鼻。章华宫多高旸的耳目,我不敢十分表露,于是顺势跪下,感泣道:“朱云弑君,十恶不赦,微臣感宗族之罪,焦首痛心,五脏煎沸。赖皇太后仁圣明断,微臣方能暂延残息,微臣伏仰天颜——”
不待我说完,芸儿便笑着打断:“玉机姐姐不怪我就好。”说着扶我起身,轻纱遮住笑颜似纤云蔽月,两弯笑眼澄若秋水,“是呢,若玉机姐姐怪我,大约也不会进宫了。亏他们还说玉机姐姐也是弑君的同谋,我是万万不信的。”
我含泪道:“微臣惶愧,直至今日才进宫向皇太后请安,实是罪该万死。”
芸儿拉起我的手,双手紧一紧,再紧一紧,滚烫的手心鼓动着急促的脉搏。她缓缓道:“何必万死,只要玉机姐姐答应我一件事就好。”
“微臣候旨。”
“如今我得罪信王,被困在宫中寸步难行,只怕命不久长。”芸儿不过二十二三岁,正当妙龄,说起生死却有历经沧桑的淡然无畏。我正要阻止她作此不祥之语,忽而想起她曾经在御史台南狱历经过炼狱般的折磨,生死之事早已在她的脑海中百转千回,她既肯说实话,我又何必籍词虚慰?只听她又道:“若我不在了,姐姐能代我好生照看皇儿么?不怕姐姐恼,我知道姐姐身子不好,那就把皇儿当作自己的孩子来教养,好不好?”
芸儿望着高朏的眼神,不但有慈爱与流连,更有望不尽的贪婪。她已有必死的决心。
我叹道:“皇太后何必作此悲音——”
芸儿急切道:“姐姐肯答应我么?”
我凝眸屏息,郑重道:“微臣谨遵皇太后旨意。”
芸儿的手稍稍一松,泪水夺眶而出:“如此,我便放心了。”说罢抬袖拭了泪,又道,“自我做了这劳什子皇太后,便一直称疾不见人,唯有今日,才见玉机姐姐进宫来。姐姐不是回青州去了么?如何又能进宫?”
我如实道:“是信王准微臣进宫的。”
芸儿一面赐座,一面叹道:“果然……外间的传闻是真的,信王待姐姐格外不同。”她的语气含一丝欣慰之意,目光抛向庭院中团团簇簇的丁香花,出神良久。紫云金芒,箕张如盖。那是十六年前,高曜、芸儿和我同住在长宁宫时,庭院中最常见的花树。
初入宫的那个春天,长宁宫的小丫头将毽子踢落在院中的丁香花树下,我急急忙忙去捡,五岁的高曜捧着一只小皮鞠跑到我面前,仰头道:“玉机姐姐,我们踢鞠吧。”
只这样呆了一呆,忽觉双眼一热。于是忙问道:“微臣一回京,便听说册封大典的事。实情究竟如何,还望皇太后赐教。”
芸儿亦收回神思,从容道:“实情便是我写了那封告密信,弑君之案是薛景珍查清的。先帝驾崩那一夜,他不在宫中,正是被我遣去畋园了。”
我一怔,这才发觉芸儿的心腹内监薛景珍竟一直没有现身,不觉心中一沉:“薛公公去了何处?”
芸儿摇了摇头,目光中看不出悲喜:“薛景珍已然失踪好些天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恐怕凶多吉少。”想来薛景珍是被高旸拘了去细问,一番酷刑只怕是免不了了。然而芸儿甚是镇定,从她的眼中甚至看不见一丝惋惜。
我叹道:“太后为何要将此事公之于众?”
芸儿傲然道:“我是先帝的遗孀,当今圣上的生母,只要能查出弑君的真凶,下了黄泉,总算交代得过了。”忽然起了大风,飘落几点丁香雨,落在阶前,被来往的宫人碾入尘埃。芸儿起身,怜惜地伸出手,丁香花却打一个旋,飘飘扬扬地去了。芸儿目送落花飞远,这才转眸淡然,“我既然做了,便不怕说出来。”
若芸儿不参与此事,高旸登基后,寡母弱子,或许还有一线生机。然而她竟是这样奋不顾身,不论高旸信或不信,她都逃不脱这条死路了。但见她白衣胜雪,隐没在滚滚天光之中,我的心中竟生出一丝诀别的壮烈。我起身拜下:“微臣卑懦惭惧,有负先帝圣恩。”
阳光透过芸儿覆面的薄纱,照亮唇角平静的笑意:“我知道玉机姐姐那一日受了很重的伤,姐姐不必自责。”说罢扶我起身,“还记得小时候,我和姑母被王氏压着一头,当时真以为这样的日子永远也没有尽头。那一日玉机姐姐进宫了,姑母便对我说,咱们终于能出头了。我问为什么?姑母说,读书人毕竟不同,命我好生跟着玉机姐姐学。还有那一年在狱中,我与姑母被关在两处,死生不通信息。若不是玉机姐姐教了我那么多道理,只怕我支撑不住。姐姐的恩德,我是不能报了。”
“恩德”二字,她说得沉缓。我知道,这“恩德”绝不是我当年善待她与教她读书的恩德。“太后言重,微臣愧不敢当。”
芸儿道:“反倒是我的皇儿还要烦姐姐照料,不求荣华富贵,只求先帝一脉,能留一线。”
我答道:“微臣遵旨。”
辞出正殿,芸儿立在柱下望着我走出十数步,这才转身进殿。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早早迎候在宫门边,见我走近,两人一道上前行礼:“奴婢恭送君侯。”这两个老宫女甚是眼生,并不是章华宫惯常服侍的。其中一个长脸三角眼的宫女最是沉不住气,目光不断在我和绿萼之间瞄来瞄去。绿萼不明其意,被她看得久了,心头生出恚怒,双颊微红。
我笑道:“二位姑姑放心,皇太后并没有赏赐给我什么。你们若不相信,也可以解了我的衣裳查。”我身着银灰色的交领长衣,里面是白色中单,脱去中单,便只剩贴身小衣了。腰系素带,褶无环珮,两袖清风,裙不曳地。绿萼也衣着单薄,一望便知难以贴身藏匿物事。
那长脸老宫女正要答话,另一个一扯她的袖子,当先道:“奴婢不敢。奴婢恭送君侯。”
我笑道:“那就好。回头信王查问起来,可别说没有瞧过。”两人连说不敢,我漠然一笑,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