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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何年号,却难知晓。
彗孛大角,原来应在今日。
换过衣裳,入宫的车马还没有备好。我心不在焉地走上露台,望着汴河发呆。天空近乎雪白,汴河如翠带横亘。覆着雪花的帆船似收了羽翼的天鹅,泊在岸边避寒。雪粒扑在脸上,又硬又凉。
银杏为我披上斗篷,语带薄责:“姑娘出来也不披件衣裳,若病了,绿萼姐姐又要埋怨奴婢了。”
如此细致入微的关切之语,仿佛许多年前常常听到,却不是出自银杏之口。屈指袖中,原来她离开我,已有八年。银杏听闻我的叹息,现出凄然不忍之色:“姑娘这一去宫里,便再不能回头了。”
我低头系上丝带,淡淡道:“我知道。”
银杏道:“奴婢以为,姑娘已经尽了全力。天意如此,人力难挽。姑娘若喜欢,咱们还可以离开京城,再也不回来。”
我摇了摇头:“皇太后还在宫里盼着我呢。”
银杏微微一笑:“好。姑娘去哪里,奴婢就去哪里。”
离京半年,高朏已满周岁。芸儿与宫人在庭院中与高朏追逐嬉戏。章华宫的热闹一如往日。高朏已走得颇为平稳,小红袄化作一团火,飘到哪里,哪里就有欢笑。一时累了,便心满意足地伏在母亲肩膀上,压抑不住想说话的热情,一迭声地唤“妈妈”。高朏唤一声,芸儿便应一声,一连应了七八次,不唤也应。
禅让已是笃定之事,连高旸派在章华宫的耳目都松懈了许多,三三两两地歪站着,彼此闲聊。芸儿只穿了一件湖蓝色的窄袖长袄,内里系着青白色罗裙,裙角绣着一簇红梅,随脚步飞扬起舞。她的眼中毫无忧色,不论顺逆,不论聚散,不论战胜还是落败,不论在宫里还是在军中,她给予高朏的,永远只有一个母亲最单纯的欢悦与慈爱。
一转身,芸儿看见我,招呼我过去。我上前行礼,一面笑道:“陛下长大了,越发健壮了,走路竟这样稳当。”
芸儿笑道:“健壮些才好,来日大了,才能练武骑射。”
若高旸登基,高朏未必有“大了练武骑射”的一天。我将几乎脱口而出的叹息咽了回去,转而道:“太后这些日子在军中,一切可都安好?”
芸儿道:“在军中与在宫中是一样的,只是饮食用度不如宫中。不过我亲眼看见信王与士卒吃一样的食物。他们吃的,远不如我们母子,我自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信王行军,与士卒同甘共苦,加之他不吝财帛,所以士卒都愿效死命。”说着轻轻拍着高朏的背,口气平静而失落,“信王能战胜昌王与宇文氏,绝非侥幸。”
我叹道:“太后不在京中,京中出了许多事。”
芸儿道:“我一回宫,他们都一五一十与我说了。睿王与杜大人……”高思诚与杜娇一心拥立高晔。若高晔真的登基,芸儿母子于高晔,便似现今于高旸一般,毫无分别。高晔待他们母子,或许会更加冷酷。言及于此,芸儿微微迟疑,“甚是可怜。”
“太后仁慈。”
芸儿将高朏交予乳母:“奶过了睡吧。记得用军中带回来的小被子,免得他哭。”
乳母笑道:“军中昼夜不宁,陛下才睡得不好,如今回宫了,昨日不用那小被子,也睡得香甜。”说罢去了,宫人随她去了一半。
芸儿的眼中流露出关切之意,口气却是淡淡:“衣带诏之事,信王可问过姐姐?”
我笑道:“问过了。”
芸儿道:“那日信王拿着衣带诏来质问我,我只说是我亲笔所写。告发朱云的密信不是在他手上么?不信可去核对笔迹。”密信与密诏都是刘钜用左手写成,可惜密信烧掉了,否则核对起来,倒真是出自同一人的手笔。“信王还想让我亲手写几个字,我便说,我是皇太后,密诏是我写的,是我命人带去江陵的,你来问我我不恼,让我对质却是不能——”说罢一字一字傲然道,“唯死而已。”
“逆臣贼子高旸,欺天罔地,窃国弑君,专弄威柄,实谋篡立。罄南山之竹,书罪无穷,竭东海之水,濯恶不尽。未亡人苟延余息,婴此酷难,抚膺感泣,扪心欲绝。今代天子诏告天下,敕蜀、荆、江南、福建、岭南诸道,兴义师伐贼,剿灭凶丑,扶翼天子。旨到之日,速奉无违!”
芸儿轻声念了一遍我亲手拟定的“皇太后密诏”。话音刚落,但觉风云突变,阴沉欲雪。芸儿望一望天色,微微一笑道:“这封诏书,我出京之前便已读过千百次了。那一日,我又当着信王的面念了一遍,信王甚是恼怒,将朏儿从我身边抢了去。”说着微微冷笑,毫无惊惧与后怕,“我谅他也不敢伤了朏儿,军中都是男人,根本不耐烦照顾孩子。果然不过几日,他还是将朏儿送了回来,还要向我请罪。”
说起来轻描淡写,但我知道,高旸虽不会在军中公然谋害天子,但身为母亲,与幼子分开,必定度日如年。芸儿一直在高旸的监视与掌控之中,却从未屈服过。我甚是敬佩:“太后英明。”
芸儿笑道:“我又一口咬死,是章华宫的宫女将诏书传递出宫的,信王还不信。我便说,就是值房里的那两个婆子,贪了我的银子,听我的吩咐将密诏传递出宫,托了宇文君山的家人赍往江陵。果然我回京后便发现章华宫的侍卫和宫人全部换掉了。这会儿屈打成招了,也说不定。”
当日从正殿出来,值房中的两个老宫女畏惧我的“威势”,自作聪明竟没有搜我的身。此事若说收了皇太后的银子,传递一件东西出去,倒也不无可能。而宇文君山一家二十四口,已在信王去洛阳之前全部处斩,这其中的真伪曲折,只怕是再也问不出来了。
芸儿越说越是轻蔑:“其实他信不信,有什么打紧。我说诏书是真的,伪诏也是真的。他若行得正,只管告诉天下人,皇太后叛国,与反贼勾连。即刻废杀我也无怨。”说着深深一叹,“可惜啊,谋算虽好,我手中却没有信王这样的谋臣与干将。”
芸儿承认亲手拟诏,命江南起兵,便是公然与高旸为敌,再追究是谁将密诏送去江南,已不是那么急迫。芸儿说得合情合理,又能背诵密诏,高旸或有几分相信,这才盘查自己安放在章华宫的宫人与侍卫。所以高旸去洛阳后,此事一直搁置,似是不了了之。
我叹道:“一败涂地,不亦宜乎?
芸儿含泪,低低道:“事到如今,生死早已置之度外。”说着目光灼灼,语气沉缓,“姐姐的嘱咐我一句也没有忘记,再见时彼此安好,已是心满意足。”
我对芸儿的“嘱托”,便是那封诏书,是我上一回进宫时,趁着从芸儿手中接过高朏的功夫,悄悄塞入芸儿掌心之中。刘钜所书之“伪诏”,虽出自我手,实是皇太后“亲授”。章华宫看管严密,无法带出任何信物,所以我借柔桑小产之事去景灵宫,从柔桑处获得一件御用之物。
只听芸儿又道:“我能为先帝、为朏儿做的,也只有这些而已。可恨我没有家世,没有兄弟子侄为我争天下。事到如今,也只有玉机姐姐还一直念着我。姐姐的恩情我永远记在心上,只望姐姐也不要忘了我当日的请托才好。”
我肃容道:“皇太后所命,微臣不敢一日或忘。”
出了章华宫,见天色还早,便去济宁宫看望玉枢。自沈太妃薨逝,已有数月不见玉枢。若今日再不去,只怕她又要伤心。然而还未跨进济宁宫的门,便听见里面吵吵嚷嚷。守门的小内官正要进去禀报,我伸手止住,立在墙下倾听。
只听一个年长的女人道:“二位娘娘说,内阜院少发了炭火,这罪奴婢是不敢领的。这也问不着奴婢,二位娘娘只管问商总管去!”
只听慧太妃的声音道:“济宁宫的事,向来是陈姑姑理会的,本宫不问你,却问谁去?”
陈姑姑冷笑道:“听闻娘娘也是掌管过内阜院的,怎不知内阜院的规矩?什么位分,多少份例,都是祖宗定好的。然而祖宗的规矩再大,也没有上头大。如今上头一声令下,裁剪了两位娘娘的炭例,别说奴婢,便是商总管也无可奈何。”
一番话噎得慧太妃无言可答。只听淳太妃赔笑道:“天气冷了,没有炭如何过冬?还要求姑姑替我们想想办法。”接着玲玲细响,“些些微物,不成敬意。”
陈姑姑的口气稍稍缓和:“娘娘的赏赐,奴婢不敢领。”
淳太妃笑道:“还请姑姑怜悯,溧阳还小,实在是受不得寒。”
陈姑姑忽而叹道:“二位娘娘千万别怪奴婢,要怨,就怨自己没个左右逢源的好妹妹,既得皇太后欢喜,又得信王恩宠。哼,都是皇子公主,命数的分别也就在于此。奴婢告辞了。”
我甚是不悦,也懒怠进去了。为避免碰到这位陈姑姑,我躲在一缸松柏之后,见一行宫人远去,这才从益园出宫。
一登车,绿萼便不愤道:“刚才那姑姑的话好生气人,竟连太妃也不放在眼里了。”
我叹道:“太妃虽然尊贵,终究无权无势,有孩子的还好些,没有孩子的……你没听那陈氏说么?这炭例是上面定的。分明是信王府有意令玉枢不痛快。”
绿萼不解:“听陈氏的口气,信王府并没有克扣婉太妃的炭例。”
我摇了摇头:“玉枢善良温婉,怎忍心见溧阳长公主受苦?定是要分她们母女一些的。既分给淳太妃,又怎么能不给慧太妃。如此一来,三位太妃的炭例都不够了。若狠心不分,三人同在济宁宫,难免龃龉。”
绿萼嗤的一笑,十分不屑:“信王妃几时也变得这么无聊了,在这种小地方用心思。依奴婢看,分给溧阳长公主也就罢了,慧太妃可以不必理会!”
我叹道:“自昱贵太妃与沈太妃母子没了,济宁宫越发没人了。本来就艰难,若不合舟共济,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
绿萼道:“那姑娘怎么不进去杀一杀她的威风?”
“我又不住在宫里,一时快意只会让事情更糟糕。”说着低了头,甚是愧疚,“濮阳郡王便是现成的例子。我当初若忍一忍,不向信王求情,或许濮阳郡王便不会死得这样惨。本想让他少受些苦,不想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绿萼忙道:“这事如何能怨姑娘?”停一停,又道,“再说事情也未必像姑娘想的这样——”
后面的话我没有听见,只觉得心痛得抽搐不已,颤声道:“幸而那是濮阳郡王,若是姐姐的孩子……”说罢按住左胸,倚壁说不出话来。
绿萼一面抚着我的背,一面手忙脚乱地翻着布囊找药丸,好一会儿,才将药丸送到我的嘴边。一股熟悉的清苦气味袭来,我厌恶地推了开去,侧头向壁落下泪来。绿萼不敢再劝,只得将药丸放回小瓷瓶,重新斟了水上来。
我累了。整个腔子都被掏空,一颗心轻飘飘昏沉沉地四处游走,四处碰壁。十数年的潜伏与争斗,都只为高元靖传下来的龙椅。我深感厌倦。
这样的事过去有,本朝有,将来也不会断绝。为皇位而死,也算“死得其所”。只可怜无辜的军士百姓,他们的血泪,一半化作粮食粟帛、兵戍徭役,一半吞入腹中,沁入骨髓,成为野苔上一线微不足道的枯槁痕迹。盛衰交织,兴亡更替,历朝历代,莫不如此。
这世界需要一场翻天彻底的“革命”,来突破这颠扑不破的怪圈。所谓“天地革而四时成,汤武革命,顺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