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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躬身接过,微微一笑:“娘娘必是想通了。”
慎媛道:“既没勇气再寻死,便得好好活着。走吧,随我一道去济慈宫。”
我忙道:“娘娘的病还没有痊愈,何必急着去请安?便是晚些去,太后也不会怪罪的。”
慎媛怅然:“今天熙平长公主一早就进宫了。自从陛下回朝,她就再没来过,我心里总还有些念着她。在济慈宫见一面,也是故人之情。”
我笑道:“长公主殿下不进宫,是因为陛下在朝中肃清骁王党的缘故。殿下须得避嫌。”
慎媛一怔,恍然道:“是。想来她的日子也不好过。”
忽听高曜扯着慎媛的袖子道:“母亲快走吧,去晚了,就不能看见皇祖母舞剑了!”
慎媛拉起高曜的小手,展颜一笑:“好。这就走。”
天色阴沉,北风如刀。慎媛却始终含笑,如寒夜里的莹莹白梅,又如雪后的清冷日光。我知道她只是希望自己坚强起来,却不知她这一回又能支撑多久。好在她今日尚肯善待自己,来日之事,只好待来日再忧愁。
宫人进殿禀报,我和慎媛立在檐下等候觐见。忽闻西偏殿传来一阵轻笑,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道:“儿臣可不要皇兄来赐婚。母后不能再让皇兄如此胡作非为了!”
只听啪的一声轻响,太后笑道:“又胡说了!若让你皇兄听见了,定要治你的罪!”
又听宫人道:“启禀太后,慎媛娘娘、二殿下和朱大人来了,现在外候着。”
太后笑道:“请进来吧。”
一进殿,座中一个二十来岁的高大青年便站起身来向慎媛深深一拜:“臣弟思谊拜见皇嫂。”未待慎媛开口,他便直起身子道:“听闻皇嫂病了,如今可大好了?”
慎媛面色通红,慌忙后退避礼,险些撞在侍立的宫人身上。好一会儿方站稳回礼,“慎媛裘氏,参见王爷。旧日称呼,王爷不可再用,妾愧不敢当。”
昌平郡王高思谊身材高大,肤色黝黑。他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双目炯炯,剑眉斜刺入鬓,显得凌厉非常。他与京城中养尊处优的皇帝与睿平郡王虽是同胞,容貌却迥异。皇帝高思谚和睿平郡王高思诚都偏阴柔文弱,容貌气质更像太后。而这位久居西北边境的昌平郡王高思谊可称得上相貌堂堂,想必肖似太祖高元靖。他一袭牙白色金丝五蟒袍,腰间坠一柄青玉刀。金蟒灿然生光,似欲腾空飞起。他的威势,潜龙在渊,莫可逼视。
高思谊的目中满是哀悯柔光:“不过是一句称谓罢了,皇嫂何必在意。”说着又向我抱拳道,“这位便是朱大人吧,小王有礼了。”我忙还礼。他又转头向太后道:“儿臣还想去看望渊大姐姐和升平妹妹,容儿臣少陪,待午时再来母后宫中领膳。”
太后柔声叮嘱:“去吧。记着要守礼。”
高思诚笑道:“母后放心,儿臣省得。”
太后目送高思诚出门,一转头,见慎媛还呆站着,方道:“你大病初愈,快坐吧。”小丫头连忙搬了一张雕花圈椅过来,上面铺着织锦软垫。慎媛告了罪,方敢坐下:“臣妾久病在床,许久没来向太后请安,还望太后恕罪。”
太后微笑道:“你只管养病,何必巴巴地过来,瞧你的脸色还不是很好,要多多将养才是。”
慎媛欠身道:“劳太后挂心,臣妾有愧。”
太后亲自抓了一把果子给高曜,又将他抱在怀中玩耍,祖孙俩说笑一阵。太后忽然想起一事,道:“你来之前,熙平才走没一会儿,说是去看瑜卿和升平了。你们历来亲厚,恐怕她还要去历星楼瞧你。你还是早些回去歇着,免得她扑了空。”
慎媛红了脸道:“臣妾许久没有服侍太后舞剑了,今日便在此伺候太后午膳吧。”
太后笑道:“你的孝心本宫知道,可你身子还弱,不宜操劳。来日方长。”说着便向我道,“朱大人,你要多劝着慎媛,让她放宽心保养身体。”
我忙站起道:“谨遵太后旨意。”
太后又低头对高曜道:“曜儿也要好好孝顺母亲,日常当乖乖念书,不可扰了母亲静养。”
高曜跳下榻,恭恭敬敬地向太后行了一礼道:“孙儿知道了。”说罢转身倚在慎媛身边。
还未说笑几句,果见慎媛扶额,身子微微一晃,高曜奋力架住。太后关切道:“天冷,还是早些回去吧。”说罢又命佳期备辇,慎媛只得带高曜躬身告退。
午膳后,我正在院中闲坐饮茶,饶有兴致地看芳馨和白领着宫人剪窗花。但见彩屑纷纷,几十张彩纸在众人的巧手中,变作了繁复精细、生动曲折的各色花样。我一时看得入神,忽见芳馨抬眼笑道:“姑娘既爱看奴婢们剪窗花,何不亲自来剪?”
我笑道:“我的手太笨,绞不了窗花。以前在家中,都是姐姐和母亲做这些事情。”
芳馨和白相视一笑:“奴婢们总算找到一件事情是姑娘不会的了。姑娘的手这样巧,能画出那样的美人,偏偏不会剪窗花。”
我红了脸啐道:“你们惯会取笑我。”
忽听不远处一个女子笑道:“孤还奇怪怎的门房茶房都无人守着,原来都在这里耍呢。”
我心中一动,忙起身来迎接。只见一位丽人缓缓步入,披着淡粉底玉兰花纱缎斗篷,头戴赤金点翠的雀尾华盛和一对蝶恋花明珠步摇,甚是富丽端华。她笼着双手含笑走近,步摇沥沥轻响,明珠莹莹有光。我端正行礼:“长宁宫女史朱氏拜见长公主殿下,殿下万福。”
熙平长公主满面春风,一面扶起我,一面仔细打量:“有半年没见到玉机了,果然不同了。不但长大了,也更有气派了。怨不得升了官,可惜孤却不得贺你。今日就补上吧。”
慧珠命人捧上层层叠叠十几只锦盒,未待我开言,便都送入了灵修殿的南厢中。我笑道:“殿下隆情厚意,臣女不敢当。”
熙平笑道:“如今你也是七品女史了,再不是从前府里的小丫头了。孤若怠慢了,叫人看着不尊重。”说罢与我携手入殿。除下斗篷,露出里面光华璀璨的橘色嵌珠凤纹长衣。我接过绿萼手中的滇红,亲自奉与熙平。熙平接过茶,微笑道:“玉机还没忘了府里的规矩。”
我恭声道:“昔日是主仆,今日是君臣,玉机不敢忘记。”
熙平笑道:“孤初来长宁宫,正值玉机伤心之时。再见已是端午,玉机颇得皇后宠信。后虽数次进宫向太后请安,只是为了避嫌,不能来看你。孤还怕你受了慎媛的牵连,如今看来,却是多虑了。侍读虽卑微,难得你肯用心去做。很好。”
嘉秬和红叶溺毙文澜阁那一日,我满心惊恸与悲愤,尽皆落入她不屑的双眼。端午夜宴时再见时,王氏已被我驱赶出宫。那些不过是我入宫头一个月的事情,如今看来,却似过了许久。原来不知不觉之间,不但锦素,连我自己也变了许多。
我笑道:“这全仰仗陛下的仁德、殿下的教诲和华阳公主的福泽,玉机不敢居功。”
熙平含一丝嘲讽道:“若说陛下的仁德和公主的福泽,那车舜英为何自请出宫了?听驸马说,皇后退位之事闹得沸沸扬扬,她偏偏在那时出宫,自然惹得好事者诸多猜疑。可怜原本清清白白的一个小姑娘,进宫做了一遭女巡,便成了众人的谈资。”
我深恨车舜英无事生非,听了这话,心中颇有快意。我笑道:“这不过是一时的,她其实很可怜。”
熙平冷哼一声:“可怜也好,可恨也罢,好在她还有几分自知,居然知道早早抽身,也不算太愚蠢。”
我不由想起那日车舜英来长宁宫求我,那一点腊梅的香寒仿佛还在掌心。我叹道:“殿下去看过了慎媛娘娘了么?娘娘甚是想念殿下。”
熙平道:“午膳后便去瞧过了,病了这么一场,瘦了好些。”说着扬眸凝视,“慎媛虽糊涂,但向来守着一线清明,戕害皇子一事,她是做不出来的。若不然,周贵妃也不会一连生下四个孩子。是不是?”
我淡淡道:“殿下所言有理。”
熙平又道:“这一次慎媛说她只是一时疏忽,圣上却偏偏不肯原宥。听说你也曾翻看过内史,更求过情。不知实情究竟如何?”
我知道她已经对废后一事起了疑心,然而此等木已成舟的宫闱秘事,还是少说为妙,遂摇头道:“玉机所知,并不比殿下多。若玉机真的知晓内情,这官也做不下去了。”
熙平的目光中犹带着三分怀疑。我丝毫不惧,与她坦然相视。一时间南厢里静得只余舌焰猛然蹿起的轻微爆裂声,又听得窗外宫人们比对窗花的嬉笑声。良久,熙平似被笑声唤醒,方转开目光:“你这宫里也太没规矩,不但门房茶房没人,主子在房里说话,奴婢却还在外面吵闹。听说你天天教她们读书,便教出这些没上没下的样子来?”
我笑道:“宫规森严,她们年纪又小,只在这长宁宫中才得片刻玩笑,便由得她们好了。”
熙平微笑道:“玉机对丫头们也这样好,莫不是感同身受的缘故?”
我恭谨道:“玉机在长公主府时,柔桑县主待玉机姐妹便是如此。玉机感念县主一番恩德,今日有幸为主,不敢不宽仁以待。”
听我提起柔桑,熙平的口气方有缓和:“难为你还念着柔桑。柔桑甚是想念你。”
我忙道:“玉机也甚是思念县主。殿下何不常带县主入宫?”
熙平道:“柔桑还小,孤怕她任性逾矩得罪人,待大些再说。”
端午宫宴,柔桑还未被封为县主时,曾屈尊向我行了半礼,可见她已被熙平长公主调教得甚是得体。想起那夜的《定婚》一出,我不由好奇:“殿下曾说,已将县主许配给二殿下。当时二殿下还是赫赫扬扬的嫡子,如今却成了卑微的庶子,未知殿下可想过,将这门婚事当作笑谈罢?”
熙平不假思索道:“嫡庶之变,固是残酷,却也最为玄妙。孤绝不改变心意。”
我一怔:“殿下真乃守信之义人。”
熙平笑道:“不敢当。还要玉机成全才好。”
我不解道:“殿下何意?”
熙平站起身,一面由慧珠披上斗篷,一面笑道:“慎媛不懂如何教子,二殿下全靠你了。你若能为柔桑教出一个好夫君,孤自会践约。”
熙平年过三十,肌肤柔嫩却宛似少女,与我当年在汴城西市初见她时并无半分不同。我能清晰地想起初见她时新奇、惊艳、感恩、期盼的心情。此刻的我,心中却尽是疑惑:“殿下说笑。”
熙平正色道:“孤不是说笑。”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如泰山压顶。
我心中一凛,道:“是。玉机谨遵殿下教诲。”
院中洒了一地彩纸屑,十几张剪坏的窗花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地上。见熙平出来,众人忙起身行礼,院中顿时鸦雀无声。熙平笑道:“何必多礼?你们乐着,孤看着也高兴。”
芳馨道:“奴婢们不敢失礼。”
熙平轻轻踢开纸团,走上前去看了看剪好的窗花:“果然很精巧。”又回头对慧珠道,“咱们府里也要多贴些这个才喜庆。”
众人一声不吭,独慧珠应了一声。熙平环视一周,扬长而去。
第二日正当小年,又是华阳公主的满月之礼,宫里连开了三天的戏酒。因为头一天看戏看得太晚,不觉着了风寒,第二天体热头沉,便有些起不来了。我只得命人去请慎媛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