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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第10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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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大都,不,应该说是整个陈国,只要是能够接触到刑律之事的人,便没有不知道这位段马大名的。他乃是陈国最古怪、最可怕也最高明的“段令史”,经他手验过的尸身,没有一千也有八百。
  据说此人通尸语,能与死人交谈无碍;又有人说他天生体带尸毒,与尸体接触时不惧毒害,甚至能将尸身上的毒气吸为己用;不过,最为普遍的说法是,此人乃是验尸的绝顶高手,百验而无一错,不只能识骨辨毒,更可根据伤口的形状判别死因,其所述就似是亲眼见到死者死时的情况。


第196章 草色芜
  阿堵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亲眼看见这个传被得神乎其神之人,而只要一想到这位传说中的段令史,此刻正在几步远的地方翻看着腐尸,他就觉得心慌气短,一阵阵地犯着恶心,却又不敢真的吐出来,只能强自忍着。
  不知从哪里来的风,掠过这片火把闪动却又寂然无声的荒野,黄土陇上的芜草在风里东倒西歪,间或发出“刷刷”的声响,似是有什么人或什么东西,正在这一小圈人群的周围隐藏着、观察着,缓慢地接近着。
  阿堵裹紧了身上衣物,又冷又怕,浑身发抖。
  约莫一炷香之后,段马终于从那具腐尸上抬起头来,苍白的面颊上现出几分倦怠之色,向着薛允衍点了点头,嘶声道:“好了。”
  薛允衍眉目安宁,抬了抬衣袖。
  段马像是得到了指令,直身而起,抓起旁边的白布,将尸身从头到脚盖了起来,一旁又有侍卫拿来了一个大水囊。
  “洗一洗罢。”薛允衡淡笑着道,视线扫过段马,向那个拿水的侍卫点了点头。
  那侍卫便将水囊倾斜了过来,清水“哗啦啦”淌下,在半空中形成了一股透明的水注。
  段马倒也无甚表示,十分顺当地便凑了过去,就着清水仔细洗净了双手,旋即便从身上拿出些药粉来,在手上揉搓了一遍,复又以水冲净,最后再拿干净的布巾拭干,方上前两步,站在了薛氏兄弟的面前。
  “此人是怎么死的?”薛允衡当先问道。
  段马躬了躬身,哑声道:“是被人绞杀的。喉骨多处断裂,咽喉处有淤血,颈项外部有一线交叉的癜斑,应是有人持绳索将之勒毙。”
  他答得极为仔细,不止说出了死因,亦将尸体的情形描述得十分清楚。
  “身份?”薛允衍淡静的声音响了起来,微微上挑的尾音,仍如西风清寂。
  看起来,他惜字如金已经成了习惯,便在此时亦是能简则简,只说了这两个字,他的薄唇便又抿了起来。
  “此人应该便是邹益寿邹丞尉。”段马语速不快,语气却很笃定:“据我所知,邹丞尉少年时曾自房顶落下,左小腿处接过一次骨,左上臂处亦留下一道极深的疤痕,此尸身上两处皆中,应该无错。”
  他的语声极低,然而,这低沉的话语却像是投石入水,薛氏兄弟同时面色微沉。
  过了一会,薛允衡方压了压眉峰,沉声道:“果然是他。”语声若叹,又像是含了几分郁结。
  薛允衍浅墨色的长眉往中心聚了聚,沉吟了一会,问段马道:“可有受刑痕迹?”
  段马道:“有,后背有鞭伤,伤痕尚新,十指指骨俱断,指甲也被人拔去了,看断骨与伤痕,应是近四、五日的事。此外,尸身胸腹处的皮肤整块都不见了,上头还残留着些许药泥,应是被人割了去,那切割之人手法生疏,切面极不平整。”
  他的语气像是有些遗憾似的,一面说着,一面那手指便不自觉地动了几下。
  薛允衡狭长的眸中冷光乍现,语声冰寒:“莫非是逼供?”
  段马枯瘦的脸往下垂了垂,两道一字眉在眉心拧成了疙瘩,像是有些不能确定,过得一刻,方嘶声道:“这个……很难定论。只是……”他说到这里顿住了,骷髅般的眼窝里闪过两点光亮。
  “说。”薛允衍温静的语声传来,依旧是惜字如金,却又莫名地带着种断然之意。
  “是,中丞。”段马应了一声,继续说道:“只是,既有鞭伤、断指、拔甲,又何必还要割皮?就算要割肉,也要一小块一小块地割,让人零碎地疼着,才能逼问出口供来。而邹承尉胸腹处的皮肤却是完整地割下来的,伤疤起始处与收尾处着力点一致,无断痕出现。逼供时像这样一整块皮都割下来,有些奇怪。”
  他语声平平,说起这些便如说起今天吃了什么一样,表情十分淡定,而阿堵却被这话吓得脸又白了,抓着薛允衡衣袖的手止不住地抖着,深深地觉得,如此比较起来,还是他们家郎君好,就算人小气了点,至少不会动不动就把人吓个半死。
  “哦?”薛允衡淡声道,一面却不耐烦地扯了扯衣袖,似是被阿堵抓得有些不舒服,口中却仍是继续问道:“那依你之见,这割皮之举,所为何来?”
  段马躬了躬身,嘶哑的声音里难得地带了一分迟疑:“侍郎恕罪,仆并不知。”
  段马接触过无数尸体,若是连他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则其他人就更说不上来了。
  一时间,场中再无人说话,四野寂静,唯风声掠过,那碧绿的野草整齐地向一个方向倒伏,复又齐齐立起。
  何鹰上前一步,低声问:“侍郎,要不要先将人入土?”
  这邹承尉乃是独个儿埋进土里的,身外连个草席都没裹,故这尸身才会损毁得如此严重,若是再晚来些时日,只怕这邹承尉的骨头都要被野狗叨去了。
  “棺木备好了?”薛允衡问道。
  何鹰应道:“是,备好了,遵侍郎命,几日前便悄悄埋了空棺障眼。”
  薛允衡点了点头,叹了一口气:“埋了罢。”
  何鹰应诺一声,吩咐几个侍卫拿了铁铲去前头挖棺木,又叫人将邹承尉的尸身也抬去了前头。
  薛允衡立在一旁看了片刻,视线微转,却见薛允衍原先站着的地方,已然没了人影。
  他撇了撇嘴,一扯衣袖,向躲在身后的阿堵瞪了瞪眼:“还不回车上去?等我踹你不成?”
  这略有些嚣张的语声,不知何故,竟让阿堵觉得手脚都活泛了一些,身上也有了几分暖意。
  还是他家郎君好哇,阿堵默默地跟在薛允衡的身后,抹了一把热泪。
  比起薛允衍那等冷得人发僵的郎君,或是段马这种浑身都散发着腐尸味道的人,总爱与小厮吵架的薛允衡,此刻显得格外的亲切和善,让人从心底里愿意亲近。
  马车停得并不远,不一会便到了。
  阿堵殷勤地几步上前掀开车帘,薛允衡抬脚上车,侧眸看了看端坐车中看书的薛允衍,唇角轻勾:“怎么这么早便回来了?不耐烦看人埋尸?”


第197章 邹承尉
  薛允衍垂眸看着书,良久后,薄唇微启,对薛允衡吐出了两个字:“何必。”
  “确实何必。”薛允衡居然一反常态地表示同意,施施然地向织锦隐囊上靠了,吁了口气,语锋一转:“可是,我乐意。”
  他的面上浮起一个极淡的笑意,清幽的眸子先是亮了亮,又倏地归于黯然:“邹承尉一心为国,总不能叫这样的忠臣曝尸荒野。”说到这里,他顿了片刻,眉眼浮起了一丝莫可名状的悲伤,语声寂寂:“我不忍。”
  薛允衍蓦地抬头,琥珀般的眸子里,一点一点地流转出碎星似的光华,随后,一缕淡淡的笑容便出现在了他的唇边,如云絮在天空舒展,又像是风吹开的水面。
  他凝视薛允衡良久,蓦地启唇道:“真是想不到,我的黑心烂肺抠门弟弟,却原来竟是个温柔慈心之人。”
  他的语声中,头一次有了温度,不再是西风清冷,而是春风拂鬓,暖得能化开人的心。
  阿堵莫名地被这声音蛊惑了。
  他偷偷抬眼看去,顷刻间两眼发直,傻在了原地。
  这是薛允衍今日说得最长的一句话,亦是他今日表情最丰富的一次。虽然这话说得刻薄了些,那笑容也不那么真诚,可是,阿堵看着他时却仍旧觉得,这样的大郎君,真是……很好看。
  他说不出那是种怎么样的好看,只是觉得,这样的笑容,这样的眉眼,像是秋天的太阳晒上了身,明亮的,干净的,带着令人安心的味道,说不出的舒服。
  那一刻,阿堵忽然有点为大郎君叫屈。
  大都的那些郎君和小娘子们,实在是太没眼光了,只知薛二郎俊美,却不知薛大郎比薛二郎也不差多少,甚至还更有一种特别的味道,可众人却只看得到他的冷,竟还以“铁面郎君”来形容这样翩翩出尘的君子,委实过份。
  “哈”地一声,薛允衡突然笑了起来。
  阿堵一惊,连忙收回视线不敢再看,低着头老老实实地去泡茶。
  薛允衡却是只笑了这一声,便将脸一肃,语声也瞬间清冷:“我承认,我不及长兄你冷静,亦不及你多智。然我却有一样比你好,便是我活得是我自己,不是一个模子里拓出来的士族郎君。”
  说到此处,他蓦地大笑起来,雪白的衣袖铺于膝上,一抬手便将发上小冠除去,信手抛在了一旁。刹时间,披墨般的发丝落下,似墨线染满白裳,他俊美的脸上一派张扬,却又透着股汪洋自在的肆意与洒落,狭长的眼眸中似融了漫天星子,清冷而灼目,竟让人不敢逼视。
  “我活得便是我自己,”他朗朗言道,俊颜上的笑容若月华乍现,照亮了整个车厢:“我只做我想做的事,只行我愿行的路,任何人阻不得我、强不过我、改不了我。我便是我,便是没了那个薛姓,我也仍旧是我。”
  掷地有声地说完那番话,薛允衡便将衣袖一挥,似是要将这逼仄的空间挥去,挥出一个万里长风自在天,好让他于天地间任意逍遥。
  薛允衍有些怔忡地看着他。
  然而,这怔忡只得一瞬,很快地,他的眼眸便重又垂落在了书页上,琥珀般的双眸剔透而冰冷,仿若未曾听见薛允衡的话。
  薛允衡也根本没在意他的反应,只是洒然一笑,便将两手枕于脑后,一派悠然地靠坐于隐囊上,神情极为轻松。
  薛允衍的视线,仍旧安静地在书页上滑动着。
  一缕发丝不知何时散落了下来,漆黑的发线落在他灰色的衣襟处,灰与黑之间,流动着一种奇异的美,衬着他挺直的鼻梁与薄薄的唇,没来由地,让人觉出岁月静好。
  “二郎不孤矣。”良久后,他终于如是说道,温凉的语气复如往常,语罢,抬眉扫了扫薛允衡,唇边绽出了一弯涟漪:“如此,我无情,你多情,倒也不愧是兄弟。”
  说这话时,他清寥如远山般的眉眼之间,像是起了些微妙的变化,那琥珀般的眸子里,头一次盛放了几许笑意。
  那笑意极薄,眨眼间便飞逝而过,快得让人几乎无从发现。
  便在此时,马车蓦地晃了一下,随后便驶动了起来,车轮转动的声响传来,打破了车中的寂静。
  “笃,笃”有人轻扣车门。
  阿堵猛地回过神来,知道这是他这个小厮出马的时候了,总不至于叫两位郎君应门吧。
  于是他快手快脚地放下茶壶,凑到车窗处掀了帘,虎着一张微胖的脸,沉声问:“何事?”
  何鹰正骑马跟在车旁,此时便向车厢里看了一眼,见两位郎君并无说话之意,便向阿堵道:“烦请转告侍郎,诸事已毕,马上回府。”
  阿堵点了点头,将车帘放了下来,向薛允衡禀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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