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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下不少同学这时已经完全听了进去,并开始沙沙沙沙做起笔记来。
“……仔细分辨,不难看出以上各位前贤所赖以观察的角度不同,故其结论相去甚远。张先生目的是介绍中国文化中可以统称为侠的这一侧面,包括史书、诗文、小说、戏曲,因此下定义时基本上没有依据古人史书中的看法,更多的是依据我们近、现代人的阅读印象;李先生则先确定‘最早的武侠小说,应当是唐代的传奇’,故依据所收二十五篇‘豪侠’小说来给‘侠’下定义;王先生从比较文学的角度,更多着眼于中国的‘侠’与西方欧罗巴‘骑士精神’的异同;而马先生的书主要依据司马迁、班固等史家著作,考察的是古代‘侠’的型态……”
“然而,尽管各家所述都言之有理,但都很难作为武侠小说研究的理论基点。在我个人看来,武侠小说中,包括之前侠客小说中‘侠’的观念,并不是一个历史上客观存在的、可用三言两语描述的实体,而是一种历史记载与文学想像的融合、社会规定与心理需求的融合,以及当代视界与文类特征的融合。”
“因此,我觉得我们这门课最大的目的和意义,在于考察这种‘融合’的趋势及过程,而不在于给出一个确凿的‘定义’!”
咦?小子还啊有点鬼门道啊?!
最后这几句话,使得坐在剧场角落里的端木巍然老教授心中一惊,眼中闪过一丝异色。他作为传媒大学“审美文化研究所”的负责人,一辈子跟这个打交道,自然清楚邓铮所阐述的这个理论基点是非常科学合理的,也是很先进的,就凭这个理念,文学院半数新进的年轻讲师都比不过台上这小子!
不止是他,过来听讲的很多本来满不在乎只是凑趣打热闹的教授讲师,也都感受到了一股端肃的学术范儿,渐渐收起了轻视玩乐之心,没想到……这课讲得居然超乎预期的靠谱!
在座学生中,姜妃属于最识好赖的那一批,听了这一小会儿,已经渐渐放下心来,眼睛牢牢锁定台上那个万众瞩目的潇洒身影,黑瞳漾成了一汪清泉儿……
“……‘侠’这一概念,最早见于的〈五蠹〉: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
听到这里,从开始一直郁闷到现在的农黎顿时精神大振,好啊,就怕你不从史书这方面追根溯源,你果然耐不住!
章409 要拿历史开抡
农黎精神大振。陪同他一起来的几位学者也是一下子摩拳擦掌兴奋起来,就好像眼看着追了大半宿的香獐子越跑越快,如离弦之箭……却自己一头扎进了篱笆里。
容茂实严格意义上跟他们本不是一路,但今天这场合立场相同,勉强称得上“同党”。座位也是紧紧相邻。m
他听邓铮的课正越听越奇,越听越惊,突然留意到农黎的异样神色,心中一动,忍不住问:“农主席,怎么,金梁他这样讲不对?”
农黎嗯了一声,只笑不语。
旁边立马有人替他解释道:“这样讲自然不错。但是想要以此来替武侠追本溯源,争取‘历史’上的支持,却是从根上就歪了。”
容茂实‘哦’了声,不解道:“从根上就歪了?”
那人摇头晃脑卖弄道:“史学界有个说法——中国之武道,起于孔子而迄于郭解。汉文、景、武三代,以直接间接之力,以明摧之,而暗锄之,以绝其将衰者于现在,而刈其欲萌者于方来。武道之销亡,夫岂徒哉?”
容茂实听的直翻白眼,麻痹能不能讲中文?!
那人留意到农黎也在皱眉,赶紧停下卖弄,细细解释:“主流历史学家早已断言,因为汉文、景、武三朝的高压打击,东汉以后的游侠一蹶不振。司马迁为著&游侠列传&,班固追随司马迁,为作〈游侠传〉,其中除照录朱家等人事迹外,又增加了萭章、楼护、陈遵、原涉等人的任侠行为,不过叙事观点已有所变化。此后便无以为继,历代史家不再专门为游侠立传了。自迄都无游侠列传,这正可看出自东汉以后游侠已经没落,不再为史家所重视。于是形成了这么一个特殊局面:讨论汉以后的侠客。不能再借助于‘历史’的支持了。也就是说,很难再言之凿凿有理有据了。”
容茂实眼睛大亮:“这么说,他想要选择从这方面入手……其实是在自曝软肋,而他自己却不自知?”
那人道:“正解。”
农黎也笑了笑。滋遛滋遛抿着茶水。
“……然则,史学界有种说法,东汉之后,史书无侠。”
这厢众人正志得意满地盘算着,待会儿怎么狠狠抓着这一点攻讦邓铮时。台上的邓铮梳理完前边历史后,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噗。农黎抿的一口茶水差点喷到了旁边人的脸上,眼睛瞪的跟铜铃似的,脸皮子都在哆嗦,干什么你这是?!我们今天还要找茬的啊,你就不能偶尔按常理出一次牌?!
容茂实也是一脸活见鬼的表情,卧槽,这么狠?!但后面……你要怎么圆回来?
至于旁边那位卖弄帝已经完全懵逼了——不是他不明白,是一切变化太快啊!
邓铮接下来讲的,跟那位卖弄帝讲的大同小异。末了,却话锋一转,道:
“……是的,从起,史家不再为游侠作传,可这不等于社会上不再存在游侠。魏晋南北朝诗篇、唐代传奇,以至宋元话本,其中的侠客形象,不少带有其创作时代生活的印记。作家之所以将侠客搁在兵荒马乱、藩镇割据或者王朝更替的时代,自然不是偶然的。当然。文学不等于生活,这里掺入许多作家想像的成分。但史书不也不能直接等同于生活,不也掺入史家主观评价的因素?而很少考虑‘已经消失了的、短暂的时间与一份证实那一事件的、保存下来的材料之间的差距’。因而很容易产生一种‘史书迷信’,以为‘史书’就是‘历史’本身。”
“大胆!”
“胡说什么!”
“要尊重客历史。不要信口雌黄!”
邓铮话音未落,农黎等好几人便争先恐后地出言呵斥,仿佛他刚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话语一样。
倒是在座不少专业搞历史的或若有所思,或暗自点头。
同学们一看有大争议,精神齐齐一紧。
媒体记者则是极为兴奋激动,噼噼啪啪。咔嚓咔嚓,键盘声与快门声齐飞,生怕错过任何一点细节。
邓铮不理农黎他们,自顾自道:
“……尽管司马迁‘有良史之材’,所著‘其文直,其事核,不虚美,不隐恶,故谓之实录’,但司马迁照样有自己独立的视野以及阐释眼光。选择‘不轨于正义’并为当朝所诛死的游侠作传,不就隐含着不同于当代主潮意识型态的价值取向?明人柯维骐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乃自伤身世有感而作:
迁遭李陵之祸,平昔交游,缄默自保,其视不爱其躯,赴士之阨困者何如!其言曰:诚使乡曲之侠,与季次、原宪比权量力,效功于当世,不同日而论矣。盖有激也,此与〈货殖传〉同意。
此前的秦观、晁公武,此后李慈铭、蒋智由,都有类似的说法,都强调遭李陵之难这一事件对司马迁写作〈游侠列传〉的潜在影响。
当然,也有相当不同意者,譬如班固的&司马迁传赞&;就认为确是实录。”
容茂实听得心里直卧槽,特么怎么好话赖话正话反话全让你给说完了?你到底想要怎样……我们还要找茬啊!
而台上,邓铮顿了顿,又道:
“其实这两种说法并没有根本矛盾,‘实录’并非有闻必录,‘有激而作’也不是发洩私愤。任何一部历史著作都不能不包含史实与评价两大部份,只不过评价往往隐含在事件的叙述中因而不易觉察而已。回头再看何以从起,史家不再为游侠列传,就很好理解了。班固虽袭体例作〈游侠传〉,可在&司马迁传赞&中已批评其‘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后世文人也有讲得更不客气的,如中就称司马迁为游侠作传‘几于无谓矣’,既非‘以善恶示劝诫’,也非‘以技能备见闻’。可见史家之以为无可述,不等于就不存在,东汉以后游侠未必就真的魂消魄散,只不过不再进入正统史家的视野而已。”
章410 有江湖的地方,就有传奇
“你,你这也太武断了吧?”
“咋不上天呢,你丫这才第二节课,就连司马迁连都质疑上了?!”
“貌似片面,实则扯淡。…≦,”
“偷换概念,哗众取宠,简直不可理喻!!!”
台下一部分的记者、老师、文人骚客们哄然起声,质疑邓铮。
然则他们的声音越喊越不自信,因为大家嚷着嚷着发现,在座的那些教历史的,或者说懂历史的专家学者,包括早前做过历史系教授的马副校长,脸上呈现的并非是踩到大便的神情,而竟像是看到大便上生着一丛繁茂芬芳的鲜花……
“天啦撸,真的假的?真有那么多学者史家质疑过、司马迁的公允持中?”
“当然真的,看看那几个教历史的教授的表情就知道。这要是假的,还不扑上去把金梁给撕吃了?”
“真是越来越佩服金梁了,怪不得能写出!”
“哎呀讨厌,酱紫酷炫狂霸骚包不留情面,真的好吗?”
礼堂内同学们的议论、惊呼此起彼伏,多是兴奋、雀跃和善意。
这个年纪最喜离经叛道、挑战权威,最乐见不走寻常路,所以尽管今天邓铮所讲的内容实则过于学术,略显沉闷,但大家的热情却是半点不减,相反,看见在场那么多平日里老神在在不可一世的教授老师们被弄得一惊一乍,胡子一跳一跳的,别提有多酸爽了。
而对于众多武侠迷和金甲卫士来说。除了亲见偶像再次大发神威外,还能看到农黎、容茂实那一撮人瞪眼、喷气、惊诧、无语的吃瘪表情秀。简直比吃了珍馐美味还要过瘾!
邓铮这会儿已经完全进入了自己的节奏和状态,基本可以做到不受外界侵扰。照着重新修改完善过的,结合自己的语言和表达方式,继续讲述起来。
“……单是严刑,未必就能灭绝游侠。司马迁述汉景帝诛杀若干游侠后,各地行侠之士不但没销声匿迹,反而‘纷纷复出’;班固则称‘自哀、平间,郡国处处有豪杰’,可见侠士远未被汉景帝赶尽杀绝。游侠的衰亡就像其兴起一样,很难给定确切时间。司马迁称‘古布衣之侠。靡得而闻之’,原因是侠客的行为不见称于世,故其事迹湮没无闻;班固则认为侠客只能产生于‘周室既微’以后,在此之前‘上下相顺’,没有侠客活动的余地,故可以司马迁述及的战国四公子为游侠之祖。汉人荀悦也在卷十中称游侠‘生于季世,周秦之末尤甚。上不明,下不正,制度不立。纲纪废弛’。实际上,谁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侠客,这一点无关紧要;要紧的是以‘制度不立,纲纪废弛’的时代为侠客的活动舞台。原有的阶层划分和道德规范失落。秩序混乱,尊卑贵贱不再是铁板一块,个人游离于社会组织与社会结构的可能性大大增加。这就是游侠之得以驰骋的特定时空……倘如此,实际上。中国历史上得以产生侠客的时代只怕远不止春秋至秦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