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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上一片苦心,臣等惭愧,百官俸禄亦当减半。”
终是说了句他该说的,英奴微微一笑,见众人纷纷跟着附议颂圣,且不管真假,耳目之愉却是有的。
顾曙不禁垂了眼帘,眼波往成去非那边略略一动,思绪翻涌,怕是成去非私下已进言?天公作美,这个口实再好不过,天子几句便让众人哑口无言可驳。
“臣有事要奏。”成去非窸窸窣窣起身,众人目光自然很快聚到他身上来。
英奴摆手笑道:“朕正想如何罚你,你反倒还有事要奏?”
此言听得人摸不清头脑,又见天子笑得语意含糊,只得听他说下去:
“朕的肱骨,如何能轻易舍生入死布衣缓带去水里捞人?岂不大材小用,暴殄天物?倘真出了差池,朕就是拿整个都水台的人殉卿,也难赎卿一人啊!”
原是这话头,众人心知肚明天子所言何事,忍不住轻笑一阵,跟着打趣几句,君臣气氛陡然融洽至此,也出乎人意料,只是众人不曾想,尚书令到底是那煞风景之人,很快,这一时气氛再次变僵:
“圣明无过天子,臣这一事有罪,另有一事,恐罪上加罪。”
不光天子,在座诸位皆听出这话里有意,英奴便渐渐敛了笑:“尚书令说吧。”
“廷尉曾奉旨查仓,事后呈报今上,言都城各仓满囤,实则不然,方才今上命度支尚书筹算开仓赈灾,实恐难行。”
成去非有意无意左右扫了一眼,语调极稳,也不管四下面面相觑的诸官,见英奴神情动了动,便给天子留足够想象的空档。
“廷尉之前查的北仓一案,和这事有关吗?”英奴很快嗅出这其中一丝诡谲,最不愿联想的便是,难道又无粮可调?国朝动辄就空虚到如此地步,这个朝廷到底何以运作到今日的?龙椅上的天子又是何以自处的?
“今上当问廷尉,廷尉来台阁调取账册,臣才知失察至此,官仓储粮实际数目,同归档账册所记,天壤悬隔,臣有罪,罪在臣躬一人,尚书百官之本,国家枢机,宜以通明公正处之,而臣不明不察,有负圣托,还请今上降罪。”
便是他这人,说起套话来,也是让人害怕的,英奴冷冷瞧着他,说了这半日,雾里看花水中捞月般,到底是何内情,他成去非为何不再说清楚些?
脑中一转,很快清明,好一个百官之本,录尚书事的又不是他,他反倒大包大揽把罪责扛下来了,虞仲素不是韦公,即便当下人人也要尊称一声“虞公”了,大司徒就坐在前头,成去非话已至此,录尚书事的几位还坐得住吗?
果不其然,中书令张蕴很快接言道:
“尚书令当把来龙去脉说明白些,御前奏事,岂能语焉不详?”
话听着有几分不客气,可张蕴神情却恳切,成去非微微颔首,“官仓一事,当由廷尉面圣直奏,非臣职责,臣所言,乃台阁之过。”
言毕顾曙只好出列:“臣有罪,度支岁入有常,现当事物繁多,臣有失细密,致碍当务之急需,还乞今上降罪。”
这是查出什么来了,一个个的,尽在这里装正卖勇,英奴焉能不知?成去非挑这个头,他尚书台一众人自然紧随其后,还不知道这番话到底是针对何人而发,却偏要说的处处替君父着想,言臣子之大义,横竖官仓的事,同朝堂之上这众卿家脱不了干系,是故大司徒光禄勋大夫司隶校尉等人毫无动静?倘真无干系,成去非缘何当众提及?
尚书令到底是精明啊,英奴心底幽然叹息,他有意借题发挥,却又只肯蜻蜓点水,好似一枚石子轻轻巧巧落入水中,早搅乱一池子人心,自己置身事外,大有等人入榖之意。众人见他所言不过冰山一角,知情的不知情的倒出奇一致地沉默,眼下谷粮正是敏感之事。一时殿中寂寂,连呼吸声都能教人生出几分焦躁。
“既如此,廷尉也有罪,一件事,这才多久,就弄得自相矛盾,先言官仓满库,后云账目有错,许自有疏漏之处,却不能不说亦有欺君之嫌,廷尉署这是如何当差的?还请今上明鉴。”虞仲素慢悠悠接了话,不无道理,众人只点头称是,一时又交头接耳窃窃私议起来。
成去非并不接这茬,只道:“廷尉如何奏事,今上又要如何鉴察,不是臣等此时所能妄自臆测的。”
还是这么滴水不露,英奴听得憋闷,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的,事情并未摊开来讲,难道只有天子一人蒙在鼓里?还要耐着性子等那廷尉不知琢磨了多久呈上一份精心准备的折子?
“那朕就等着廷尉给个说法,方才尚书令既言府库出了问题,看来光是开仓救济难能安抚百姓,众卿可还有要说的?”英奴两眼茫茫然望着前方,心头莫名一阵愤恨,他的百姓眼睁睁等着君父去救,君父却只能坐在这里跟群臣们明里暗里地较着劲!
他成去非心也是烟的么?英奴不知为何,总是忍不住去思量成去非,目光在他身上看似游移一阵,很快便收了回去。
“近年江左多灾,只靠朝廷一味地救济并非长久之计,除却常用的开仓放粮,蠲除税调等,最重要的是从源头上堵其害。建康水利,向来弊端多生,朝廷应优选精通水务之人,治水之法,既不可执一,泥于掌故,亦不可妄意轻信人言,是以必得躬历山川,亲劳胼胝,”说到此,稍作停顿,才引到都水台上:
“都水台敷衍了事,尸位素餐,焉能堪此重任?今上当转都水监为他职,更选知水者代之。臣欲荐一人,原大司农左丞史青,此人治水多有心得,耗十年之功著《农政全书》三卷,言之有物,于世大有裨益,还望圣鉴。”
成去非如此突兀地忽举荐起大将军故人,一时引得众人侧目,就连英奴亦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还没来得及开口,便有人起身攻讦道:
“史青乃逆贼余党,昔日今上弘宽恕之德,念他未有助纣为孽之心,免其为庶人,已是天大的恩德,尚书令举荐此人,用意何在!”
一时群情汹汹,眼看就要吵起来,成去非果断截住了众人:“大人既已说史青并无助纣为孽之心,实则只因乃前大司农门生之故,遂视为逆贼一党,夜光之珠,不必出于孟津之河,盈握之璧,不必采于昆仑之山,能人所出,何必常处,眼下当务之急,乃排水利之困,解百姓之灾,何必一味纠缠前事?倘复启用史青,更能彰显君父用人之胸怀,可谓兼美,诸君缘何咄咄相逼?”
英奴心下听得通体舒朗,似有所悟:“尚书令此言有理,”说着绕开众人,只继续问:“这一回海水倒灌,损伤无数,疏浚修堤等事百废俱兴,不过,”天子一时犯难,说到底仍是钱粮空虚,捉襟见肘,受灾百姓仍需救济,正所谓“一寸堤坝一寸金”,哪里有多余的钱粮来兴修水利?
成去非似早有所料,很快接上话:“今上,大可‘以工代赈’,灾民出一天工,便能领到一天的钱粮,这样,灾民既得了赈济,又不耽搁工程……”
话音未了,听得英奴心头一振,忍不住拍掌道:“卿这法子可谓两全!”
天子内心由衷振奋,不免有些失态,随即意识到,便掩了掩情绪,轻咳一声:“尚书令此举真乃良策,解朕燃眉之急也,此事就交付于你全权操办。”
朝会一波三折,至此众人才明白尚书令用意所在,兜兜转转一大圈,原在这上头,“以工代赈”听上去确是合情合理一举两得的好法子,可他方才所提官仓一事,到底萦绕于众人心头,不知后头又是一场何等模样的风浪……
第135章
台阁。
众人埋首于各自的案几前,手底忙碌不停。成去非命顾曙拿来近期朝廷各样开支用度帑簿; 待一一细看了; 方询问起府库给水利这一项能留出多少; 顾曙一时作难:“上回下官提的开渠一事已经着手进行……”
“我明白,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尽力而为吧,”成去非皱眉,“都水台那帮人玩忽职守; 理应罚俸; 你看着定个数,另外; 此次石头灌水; 商船损失严重,可适当减免商税,不要把人逼得太紧了。”
顾曙点头:“这个下官心里有数,待史青应征,他拿出方案来,下官再细算这笔账。”
说罢又把一沓账册搬出; 道:“四姓家资已全部查清; 这里头包括田产、庄园、所占各处山泽湖泊; 另有僮客奴婢等,还请大人过目。”
“你辛苦,”成去非瞟他一眼,“四姓不易查; 你我心知肚明,你有难处,能理出这些来,难能可贵。”说着却不急于看,“有一事,你得提醒下王靖之,近日底下转运过来的公粮,务必得留心,千万不能再出岔子,都先往北仓里上。另外,这次赈灾,怕是江南一带力所不逮,”他脑中思忖片刻,提笔舔了墨,“也只能先从徐州广运仓调粮应付当下,我这就上折子。”
顾曙留心他话中所提北仓,难免想到官仓失窃一案,并不知查到哪一步了,只听说治粟都尉,以及守城的两个将领,皆下了监,可却仍迟迟没有结案,心底蹊跷,也不好多问。廷尉审案,照国朝惯例,其他官员要避嫌,不得插手妨碍有司公正执法,可上一回,上谕既准了尚书令有协同会审的特权,成去非自然是在第一时间便可详知内情,算来,竟要比天子还快上一步,顾曙不禁略略看了看他,见他已伏案写起折子来,一时无言,那边虞归尘等人把各州郡县的制考课一事业已完成的差不多,几位尚书郎不知何时起身聚到了一处,低低议论着什么,顾曙张望几眼,不由想到大司徒如今新开府,正在辟召掾属,目光便落在了虞归尘身上。
众人出宫门时,天已向晚,暮云犹如青灰瓷釉,而空气中似乎仍残留着海水淡淡的咸腥之气,成去非并未直接回乌衣巷,而是解了匹马,仍往石头城南麓去了,众人见他一骑绝尘驶离视线,都明白尚书令这又马不停蹄视察灾情去了,彼此相视一眼,微微叹息,不知是为这乌飞兔走的一日行将逝去,还是为那兀兀以穷年的劳心斯人。
南麓积水尚未褪尽,深处仍能没到双膝,不过街上漂浮杂物已清理干净,见中书舍人奉旨领府衙一众人正有条不紊善后,成去非无意上前,调转马头正要走,不想中书舍人已瞧见他身影,扬声喊住了他。
成去非闻声翻身下马,中书舍人则快步赶过来先见了礼,方道:“尚书令大人来得正好,某正有一事不知如何应对,”说着朝不远处努了努嘴,示意成去非看。
只见一群百姓围做一团,不知在干些什么,成去非本以为是在等着领救济的谷米,走近了看,原是几个家仆模样的人坐在那中间,两侧分别站了一人挑着大灯笼,正命一个个百姓依次上前,男子一拨,女子一拨,仰面伸臂的,仔细考量一番,才问姓名年龄,又由坐中一人执笔记录,道一声“过”,下一个便继续上前。
盯了良久,成去非忽明白过来,上前正欲拨开人群相问,只听里头高声喊了句“今日就到这!明日再来!”话音一落,人群登时骚动不已,似是极为不满,纷纷道:
“排了一日呀!刚轮到就没了!”
“是的啊,明日再来排吧!”
百姓四处散去,仍不忘回看那些被留下的,满脸的艳羡不言而喻,成去非推开几人,径直走到那几个家仆面前,略微打量了一眼,看着那执笔的道:
“这是买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