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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早看得目瞪口呆,只见天子仍在不断投掷卷宗,这一回,正横横越过几人,落到尚书令大尚书两人身侧,一时殿内连呼吸声似也省去,百官屏气凝神,只恨此时两眼不够用,一会看向大司徒等几位录尚书事的老臣,一会看向台阁那一众年轻的世家子弟,好在两拨人面色都一样的难看,心底亦是一样的凛然暗惊。
“尚书令,你来念名单吧。”英奴忽森严发令,却见成去非深深叩拜于地:“臣不忍卒读,亦无颜开口,还请天子恕罪。”
英奴看他半日,冷笑道:“尚书令要脸,朕这脸就能不要了?!”
天子情辞愈烈,众臣又是一愣,只见天子霍然起身,离开御座,在阶上站定,俯瞰着群臣,不齿道:“众卿怕是还不知道所谓何事,尚书令自知没这个脸面,怕大司徒尔等一众老人,更没这个脸!好,”说着转脸对起居舍人道,“起居注,准备录入,要一字不差!”
侍奉一旁的两个起居舍人不敢不应,忙垂首提笔,这边张蕴面色一变,似想制止,但看天子神情,只得作罢。
“凤凰四年第一批秋粮,底下账册所记,为四百五十万余石,送到中枢粮仓则为三百七十万石,前一阵,廷尉署清查官仓,本以为官仓满囤,众卿亦言此乃盛世光景,遂欲加俸。不料二度再查,数十座官仓,实际储粮数不过几十万石!不但如此,官粮里竟搀水以求蒙混过关!那几十万石粮食也成了烂粮死粮!眼下防秋正重,边关紧急,尔等就打算把这连猪狗都不看一眼的粮食送给我西北将士过冬吗?!”
英奴显然气极,面色惨白:“今国朝降天覆之恩,朕亦愿弘宽恕之德,先惠后诛,好生恶杀,然尔等一半以上,皆涉贪墨,乌衣巷四姓,江左第一门第,权贵之首,你们自己看看,朝廷重臣,你们四姓占十之有三,这还不算上外头各大州郡,”说着冷厉扫过虞仲素等人,“却亦是国之第一硕鼠!”随之虚虚指向四姓一众,“要不朕把这个位子让给你们,你们倒是选出一个来!朕无德无能,愧对黎民,只把你们这群人养得醉生梦死,从里烂到外!”
虞仲素默然片刻,以他为首的乌衣巷众人乌泱泱跪下一片,叩首哀泣道:“臣等有罪……”
英奴心底冷嗤,再看一眼其他众臣,忽指向他们,一声断喝:“不要以为你们就清白了!卷宗上清清楚楚记着呢!四姓大贪,小姓小贪,财入公辅,上下贪贿,莫相考检,圣朝无一介之辅,股肱无折冲之势,尔等利则相争,过则推诿,中饱私囊,中枢架空,下头残榨……”
“今上!”角落里忽传来一声高呼,硬生生打断英奴,“案子既是廷尉所查,臣不得不说,廷尉署有三十六式,众所周知,正所谓重械之下,危坠之上,无人不服,诬枉者多……”
“你给朕闭嘴!”英奴忍无可忍,见仍有恬不知耻的要把脏水往廷尉署泼,拿起案头不知什么物件,直朝那官员砸去,登时把那人砸得满面鲜血直流,看得众人心底又是一惊,已有人出列阻止道:“刑不上大夫!今上不可折辱大臣!”
这边虞仲素亦不做声,张蕴刚要持笏出面,那头英奴已然暴怒:“朕现在就告诉你们,这个案子,是朕亲审!天子亲审!是朕诬陷了你们不成!”
众人一听,心头大震,这才明白过来天子私下竟已审理此案!殿上一片死寂,唯有英奴仍在发着雷霆之火:“尔等哪个没受过圣人教化!圣人说,民为重,社稷次,君为轻,朕愿意轻,尔等愿意吗?!上奢下贪,耗尽民财,尔等也看看自己那身朝服,寡廉鲜耻,不过衣冠狗彘!”
天子猛然到了口不择言的地步,一只手青筋暴出,攥得死紧,倘天子手卧利剑,亦能在殿上杀人的神色到底让群臣噤若寒蝉,不料光禄勋大夫温兴年事已高,前头的话没怎么听清,这最后几句却听得入耳入心,手中笏板几乎拿持不住,颤声道:
“请今上慎言!士可杀不可辱,今上不可如此羞辱大臣!”
英奴看他年迈如斯,却偏此刻出头,胸臆发胀,只想作呕,怒火更炽,顿了片刻,竟变怒极反笑,指着众人道:“好,好,朕杀不得,朕清楚,前头还有八议等着诸卿!朕也辱不得,刑不上大夫!”
不等众人反应,英奴转而面向虞归尘:“大尚书!前大将军一案有先例,你去跟廷尉署商量,看如何定罪!大将军当初如何判罪的,大尚书应该也清楚!”言罢再也不看众人一眼,把那些个卷宗悉数摔向地下,大步朝通道走去,有司如梦初醒,大喊两遍“退朝!”众人仍回不过神,半晌过去,不知谁带的头,才窸窸窣窣起了身。
第143章
天子怒而离殿,气氛僵冷; 尤其是那句“衣冠狗彘”实在太过刺耳; 即便是祖皇帝那等霹雳性情; 也不曾如此伤人,众人一脸愤然,可卷宗上到底记了哪些名字,不管心中有数,亦或者心中无数的; 皆想一睹亲身; 天子既骂了四姓,其余素日里自有看不惯这一等世家的官员; 心中不免窃喜; 彼此相视微咳了咳,可面上仍要维持基本的礼节。
虞归尘同几位尚书郎俯身把卷宗一一捡起,一时间,各式各样的目光都投到了他身上,仿佛忘记了这一场暴风雨的“始作俑者”——尚书令,他仍是惯常的莫测神情; 正准备穿过诸臣出殿; 不想顾未明忽施施然走到他跟前; 微笑道:
“尚书令这回是骑虎难下了,不过温人之周,才是尚书令一以贯之的风格,何必呢?也不过得天子一句‘圣朝无一介之辅; 股肱无折冲之势’,尚书令当同天子一样心寒罢?”
顾勉就在不远处,见他如此动作,又口出狂悖昏昧之言,断喝道:“顾子昭!”
这一声瞩目,众臣本有没听见顾未明在此风言乱语的,被顾勉这么一吼,目光很快移到了顾未明身上,见他似笑不笑地拦在尚书令前头,两人虽不至于到剑拨弩张的地步,不过尚书令的表情却十分冷淡,顾未明便随手从一旁尚书郎怀中拿过一份卷宗,朝成去非胸前抵了几下:
“今日臣工们托尚书令的福,天子极尽侮辱之,只是没想到你连中领军都搭进去,成去非,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了,两败俱伤的事,”他飘忽一笑,顿了少顷,“我看你如何收场?”
言罢把那卷宗往尚书郎怀中一塞,背起手来,含笑先行出了东堂。顾勉见他越发无礼,却又无计可施,每每诸如此类时刻,总要怪罪自己平日太过惯他,然而事了之后,记性太差,又要忘却,如此种种,长久下来,只得作罢。
尚书令虽向来威严不可侵犯,但既是他四姓子弟间摩擦龃龉,他人只当闹剧看,一时也无人上前言语,亦知尚书令向来无须人费口舌,一切事宜仿佛自可消化干净,常言道,宰相肚里能撑船,尚书令怕是上可着天,下可临地。不过,把中领军查出来,是何意图?众人自然不会以为尚书令真就生了一颗为公不徇私的心,那么也就一种可能了,众人不敢把天子往深里想,就此打住,那些自知己家绝无牵涉的官员,此刻难得轩朗举步,等大司徒等重臣去远,这才散开。
今日出奇的是,成去非并未往台阁去,虞归尘默默看他身影消失在御道尽头,微微叹气,一众尚书郎亦无话可讲,只随大尚书步伐仍去台阁,商议那无比棘手的官仓大案。
等行至司马门前,成去非正要上车,却听后头传来一声“尚书令留步!”
回首一看,正是御史中丞沈复,沈复年近六旬,气喘吁吁追上他,很是不易。成去非俯身见了半礼,沈复摆手道:“论公,我不该朝尚书令打听这事,于私,我却有话问你。”
“堂舅要问什么?”成去非听他这么说,便换了称呼。
沈复叹道:“官仓的案子牵扯如此大……”
“舅舅倘是问此事,我无话可说,天子已说得够清楚,舅舅既未牵扯其中,更无需过问,国法落不到舅舅头上。”成去非清楚他想问什么,并不想多议,委婉回绝道。
沈复被他堵得一时憋闷,又不好发作,只好往别处提:“朝堂风言风语的,早在私议廷尉署是你私人,说到底,是我的错,不该给吴冷西定品,把你叔父……”
成去非再度打断他:“沈大人,您是兰台长官,对内监察百官,对外纠检州郡,在您之前,御史中丞这个位子上,三两年就要换人,其中原因您不会不知,今上为何要您任职此间,您也清楚,别人坐不稳,也不想坐,太傅生前曾在先帝面前言沈大人嫠不恤纬,公正严明,请大人勿相忘。严于律己,大人做到了,可宽以待人,以大人之职,实在不该。”
一席话堂堂正正,让人无可指摘,听他又换了称呼,沈复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成去非年幼居会稽,时人常言乌衣巷的大公子类其母舅,说的便是他,大概也是因见他小小年纪不爱言笑,凡事都讲究一个理字,自幼处事便露有几分不近人情的模样,同自己兴许有那么几分像,但他终究是成家人,像太傅,像他的母亲,却又总是不尽相同。
“看来我是失言了。”沈复尴尬道,成去非点点头:“此案大人亦有失察之处,天子脚下,出了这等大事,大人应及时请罪。”
又是无可挑剔的几句,沈复无奈颔首,再也无话可言。
正要走人,才发现那边大司徒的车驾一直停在那里,家仆已张望许久,沈复抬眼看了看:“大司徒怕是有话问你。”
说着折身去了,果然,家仆见沈复离去,这才跑来道:“请大公子晚上赴家宴。”
既然时辰定在晚膳上,彼时虞静斋也该自台阁回府,成去非遂对家仆道:“转告大人,到时我会去的。”
马车行到家门前,福伯见成去非回来,朝里头喊了声:“大公子回来了,姑娘出来吧!”
只见桑榆探头探脑挎着个篮子,瞅了几眼,忙不迭往成去非跟前见礼,成去非颇有些意外,挑眉看了看她:“桑榆,你有何事?”
“我来给恩公送些东西。”桑榆向来爽朗,此刻竟有几分扭捏,实在是因她也知自己所带之物上不了台面,可昨日吴冷西回到家中,在同穆涯闲话时,忽道了句“桑榆这回给师哥寻了件苦差事。”她本来给两人奉茶,无意落入她的耳,心底只疑虑是不是案子太难查,给成家大公子添了麻烦,可转念一想不对头,案子不是吴公子一手经查吗?不过吴公子既说那样的话,可见成家的大公子定也为其奔波劳累,便不再犹疑,直往乌衣巷来了。
见桑榆把那篮子上的盖头一掀,露出几排整整齐齐铺在稻草中的青皮,福伯在一旁忍不住笑道:“姑娘捂了半天,原是这个。”
成去非并无多少心情,只道:“桑榆,你攒些东西不易,带回去同老夫人用吧。”说着提步就要进去,桑榆一时急道:“恩公是看不上民女的东西,倘恩公不要东西,民女日后只能想法再报了!只要恩公说一声,民女甘愿给恩公做牛做马!”
她是较真的性子,有恩必报,有仇必伸,成去非听她心意表得迫切,忽就想起吴冷西那几句话来,淡笑道:“你这架势,是要学豫让啊!”
说罢才意识到她自是听不懂,遂折身到她跟前,迎上她烟亮亮一双眼,心底浮上一丝愧意来,她这是报错了恩,可又无法言明内情,只好俯身取了两枚青皮,其余仍给她拿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