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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话倒不像他惯有的,琬宁拿帕子拭了拭嘴角思忖道:“大公子可不是听天由命之人。”引得成去非笑,“是了,我只畏天知命。”
琬宁不知这有何可笑之处,怔怔看他半日,忽回过神,觉得自己失态,忙起身去书架那里把卷《楚辞》取来,认真捧在手间,坐到了他身侧。
“你这是做什么?”成去非遮袖饮酒抬眸瞥她一眼。
“给大公子下酒。”琬宁掩着口葫芦抿唇窃笑,耳朵虽都已红透,声音也娇软到无由,但心间欢喜到底难掩。
成去非点头:“有客无酒,有酒无肴,皆为憾事,不过小娘子如此风雅,日后就是你我二人牛衣对泣,有一杯浊酒,有一卷《离骚》,足矣。”
琬宁忽想起一事,问道:“人都说痛饮酒,熟读《离骚》,便可为名士,是真的么?”
“你看,做名士不过易如拾芥,你倘练出海量,也能为江左名士。”成去非趁势逗弄她几句,琬宁不由嗔他一眼,眉眼便活了起来,自有别于她清愁如露的风致,她甚少有如此娇俏可人的时候,成去非便继续道:
“你不是要为我下酒么?读吧。”
“大公子要听什么?”琬宁缓缓翻阅,成去非凝神看着她,“《天问》吧。”
琬宁笑道:“为何想听《天问》?”
“因你身量实在是矮,每每仰首看我,可不就好比天问?”成去非看她终入榖,也忍不住笑了,琬宁把书一合,唇角微微上翘:“尧长舜短,可他们都是英名的君主,大公子以貌取人,不是大丈夫所为。”
她伶牙俐齿起来,自然是才辩无双,成去非只好告饶:“我不敢得罪小娘子,当初诸葛孔明舌辩群儒,你该在的,好挡他青史留名。”
琬宁噗嗤一笑,红着脸胡乱翻着手底书籍,目光落在《渔父》篇,忽有所得,遂轻声道:“妾来为夫君念这一篇。”
头一回听她郑重喊“夫君”,成去非心底略略一动,渐渐收了笑,等听下半日,仍浸在她柔软绵长的嗓音里,竟觉不比那采莲女子一口的乐府小调差,遂朝她倾了倾身子,低首也去寻那文字,两人离得极近,彼此呼吸似都能听得一清二楚,琬宁稍有慌乱,幸亏他已问道:
“怎么就挑了这篇?”
琬宁轻轻摇首:“因我不知孰对孰错。”
说着抬眸打量他一眼,复又垂下:“独醒还是同梦,大约自屈子起,就一直是世人的两难抉择。”
成去非一笑:“圣人不凝滞与物,我以为你知道呢,”他随手在她云鬓上轻掠过,把那支木簪重新插上,“你真的不知?”
“请大公子为我解惑。”琬宁正色道,成去非审视她有时,把书拿在自己手中,笑道,“无对无错,只在人心,渔父讲权变,屈子守高志,就是圣人也说,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而屈子的可贵在于,并不是等天时地利才做出正确的选择,而是于己无益有害之际仍持守正确的道路。”
“大公子是哪一种?”琬宁忽痴痴问,成去非把书往她怀中一丢,“你原是想试探我,怕要让你失望了,我哪一种也不是,我只是我,如此而已。”
琬宁低首喃喃,细如蚊蚋:“无论大公子是哪一种,妾都会陪着您的。”
这一句并未让成去非听清,他只揉了揉伊人肩头,目光却向四下看去:“你这里未免太寒素了,正是青春好年华,多些活泼趣味才好。回头我让人给你添些物件,你喜欢什么,说来听听。”
他的手不知何时垂落下来,捏了捏她掌心,琬宁任由他摩挲着,只道:“黄鹤戒露,非有意于轮轩;爰居避风,本无情于钟鼓;蜗牛之角,蚊目之睫,皆足以容身,连闼洞房,赤墀青锁,非妾所愿也。”
听她拿前人文章述志,成去非又微微一哂:“我不要你这么懂事,这回按我的意思办,当然,我的俸禄也不足以给小娘子大兴雕梁绣户,画栋飞甍,不过给你置办些闺房器物还是负担得起的。”
两人还正在闲话,外头小厮隔着帘子道:“大公子,二夫人留了虞公子用晚膳,请您过去。”
成去非应了一声,窸窸窣窣起了身,却按住琬宁,只在她额间落了点水一吻:“待我晚上再过来,你大可再思想思想拿什么文章来刁难我。”
说完垂目见她赧然不语,无声一笑就此去了。
第154章
三司会审顾未明滥杀庶民的消息,走得飞快; 从吴冷西上表奏请; 到天子下旨; 不必逾夜。国朝草创之初,江左世家便特蒙优渥,钟鼎之家,翠绕珠围,亦渐生诸多骄蹇不法风气; 也属常态。虽案起于乌衣巷第一纨绔顾未明; 时人并不是十分惊讶,但如此不察臧否; 不择是非; 大肆草薙禽狝,也实在让人触目崩心。茶余酒后,以佐闲谈的非此案莫属。然而众人仍处于官仓大案的余韵中不曾品咂摸透,只道中枢及其各大州郡在公粮转运入仓看守各个方面纲纪为之一清,一时人人自危,唯受池鱼之灾; 于天家于社稷是莫大好事; 但世家蒙灾; 终不是江左高门所希冀。这紧跟而来的竟又牵扯到乌衣巷,照惯例,时人倒恨不能外放述职,大有利可图; 但顾未明则连黜几级,是为贬官外放,且又是岭南这等荒烟蔓草之地,已然可窥天心厌弃之深。
就在这昏昏惨惨之际,顾未明本该即日启程,却不想平地再起风波,一时只得暂且留京,等候会审结果。众人心中多有猜测,聚在一处,难保能忍得住不窃窃私议几句,大约风口皆指向顾未明此劫到底是否能逃,前有成去甫戴罪在身,后接踵而来顾未明枉害百姓,以此两件,虽不致让人就此生出乌衣巷大厦将倾之感慨,但已足够引得时人侧目。
因大雪之故,缀朝几日,雪停复朝,东堂不过商议的是西北军国大事,诸如开春征兵屯田戍边等一众杂务。又有大尚书呈奏考课法,百官商议,查缺补漏,不一而足。直到散朝,也不见天子提将此事,一时悬而未决,下朝之际,碍于光禄大夫顾勉定是心绪难宁,不便左右聚集,遂缄口不谈,一哄而散。
光禄大夫为人向来是寡言守愚,既无周家主事者的朗健豪情,也无虞家主事者的宗主气魄,更不用说能比肩先太傅成若敖的雍容决断,总之,他四平八稳,反倒平淡无奇,用他自己的话说便是“樗栎庸材”,固然乃自谦之辞,时人却深以为意。
顾勉从官道出来,谁人也不理会,径自驱车回了乌衣巷。顾曙就坐在他对面,竭力维持着父子之间该有的距离,以及那份惯有的疏离与冷淡,然而他的神情,依然和煦如常。
直到马车停在家门口,顾勉先行下车,没走几步,忽回首看着顾曙:“你六弟的事情,你事先一点都不知情?”
父亲有意换成“六弟”这样的称呼,顾曙听得厌烦,却只是顺从地摇了摇头:“儿如何能未卜先知,父亲也无须太过见风是雨。”顾勉瞧他半晌,冷哼一声摔袖而去,顾曙半躬着身子行礼,待父亲走远,才徐徐直起腰,两眼冷冷望着前方,多日不见的日光折射着檐下冰锥,在他这个角度,碎成水晶的光芒,分外美丽,倘是平日,他定会仔细挪步,来研究日照,这是他的天分。他在此立了良久,终改了主意,仍专注眼前,并不知那边一株琼树后庶母刘氏已观望他多时,直到见他朝空中比划起来,才默默折身而去。
许多年前一件旧事,顾曙在试图攥住那一把阳光时,忽就记了起来。就是这样的雪后初晴,彼时母亲尚在,他在书房习完大字出来,见庶弟正在屋中案前发愣,心生奇怪便凑上前看,发现子昭手底正在胡乱摩擦着一幅字把玩。
他一眼就认出那是父亲的作品,心下肃肃,默默读来,是《易》中一篇《劳谦君子》。记得庶母最喜此篇,不禁默然。而子昭不知何时已经抬起了眼,正在瞧自己的表情,眼含笑意,却又不是笑意。顾曙想,这个中只有说不出的嘲讽罢了。因为在庶弟的眼中,世间任何人任何事,都不值得解读出高尚有序的意义。
念及此不禁蹙眉,而子昭见状终于笑出了声,挑起眼眉问,兄长为何苦恼?顾子昭那时尚且还能唤他一声“兄长”,如今想来竟邈若山河。
他向来待人温恭蔼然,面对庶弟此问却腾起一丝计较的意思来,他敛容道:谦者,尊而光,卑而不可逾,君子之终也。君子劳谦而万民服,故曰有终。说着反问起子昭,父亲此书,弟如何玩笑对待?
子昭眨眨眼,又低下头去瞧那幅字,无谓一笑:不就是一幅字吗?父亲那里多的是,更何况,这是他赠与我的,我爱怎样就怎样。顾曙闻言一阵愀然,父亲竟从未赠字给他,就是他练习大字时想蒙父亲指点一二,父亲也总有推脱不尽的理由,倘这字是父亲给他的,他定会爱如珍宝,可惜父亲从不给他这样的机会。他的父亲无须倚闾而望,他便自能伯俞泣仗,然而,这一切,并不为他人所需要。
只是他没想到子昭忽随手就将那幅字投入一旁火势正旺的炉膛里。火焰从他手中卷走柔软的纸张,发出呼呼的声响,把烧焦的残骸吹出窗外,吹进残雪仍堆积的江左大地。小小的烟点渐渐消失在一片炫目的纯白中,看上去就像大雁扇着翅膀飞远了。
庶母刘氏何时走到他们身侧的,顾曙并不知晓,看见的那一刻急忙行礼,刘氏止住他,微微笑道:阿灰训得很好。顾曙一听不禁冒了一身冷汗,心道刚刚自己那番尊卑之言竟全被庶母听了去,着实糟得很了。父亲素来喜爱庶母,他十分担忧自己所言会不会被庶母学给父亲听去,从而使他母子二人处境更是雪上加霜,他自己倒无所谓,倘连累母亲,那便是他的罪愆。
一旁子昭同庶母对望一眼,随即唤了声“母亲”,庶母并未应声,只对自己道,阿灰且去温书,我有些话与你六弟讲。
他忙应下,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在门口略一迟疑,不及掩门,而听到里面传出了刘氏清冷严厉的声音。声音虽轻,语调却沉,更不容抗拒辩驳。
她说跪下。
顾曙心中狠狠一惊,再不肯做停留,悄声掩门离去。
那一声“跪下”只要忆及仍重重叩在心头,然而,他的母亲早已不在,尽管她端庄持重的性情从不因任何人的冷漠而化为自怨自艾,尽管她在教育子女时,总是那般安定而不轻躁,详审而不疏率,是为人母的最佳典范,东风化雨,嘉言懿行,但伊人已逝,冢前杨柳都已有一人环抱之粗。他目睹她备受的煎熬,即使他从不曾见她稍有流露。而后来子昭亦曾含笑提醒:日后要唤夫人,阿灰。
“爹爹!”身后传来宛如黄莺打啼的一声娇呼,顾曙回首,见女儿张开手臂正朝自己跑来,身后则跟着已快要再度临盆的妻子沈氏和一众侍女,顾曙一面抱起女儿,在她粉嫩的面颊上轻啄几下,一面去挽沈氏的手,笑道:“今日可还好?”沈氏行动多有不便,此刻娇喘微微,只紧紧依在他身侧,目光落在他怀中女童身上:“阿瑜总爱四下乱跑,夫君要好好教导她。”
说着却很快岔开了话,四下看了看,方低声问:“妾听闻子昭犯了事,可是真的?”
顾曙轻应一声,仍在逗着阿瑜,沈氏眉头不禁皱了皱:“夫君万不可袖手,以免伤父亲的心。”
“媛容不必挂心,该如何做,我自然清楚。”顾曙冲她温柔笑道,下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