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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服一具、衣一袭,绯练百匹,绢布各五百匹、钱百万、榖千斛以供丧事,诸所施行,皆依本朝亲王故事。又着祠部拟定谥号协助丧礼等杂务不一而足,待退朝后,天子留大司徒仆射二人于殿内,再细问当日骠骑将军遇刺及日后东堂发丧具体事宜。
待殿内独剩君臣三人,天子便也直言不讳:“朕惊闻此事,几欲心胆俱裂,实不能信,成卿于大尚书私宅养病,怎就突遇刺客?”
虞仲素道:“臣等同样惊诧,因事发时,骠骑将军身侧只有一侍妾相伴,那侍妾亦重伤昏迷不醒,除却他二人,当时情形并无人知晓,三司既已介入,还请今上耐心相候,现下如何让骠骑将军入土为安方是第一要紧之事。”
英奴嘴角微微抽动一下:“大司徒所言的侍妾,可是当初随殿下主成家者?”虞仲素未料天子关心此点,道:“正是,本该问话此人,无奈此人如今还未清醒,能不能熬过此劫,也不好说。”
君臣间有片刻的沉默,英奴思量道:“现下也只能如此,丧葬一事,方才仆射所奏,朕觉得还算妥帖,大司徒可还有何要补充的了?”虞仲素躬身道:“仆射所想,已颇为周全,臣一时无事可补。”
英奴扫一眼顾曙,负手踱了几步,问道:“朕倒突然想起来,仆射方才建言,让朕亲临成府,大司徒,这是个什么说法?本朝可有先例?”
殿内的熏香让人沉醉,然君臣无一不清醒,君臣不得不清醒,骠骑将军之死,实在不同寻常,这让上至天子下至百官,便不能寻常待之,天子的一颗心,亦实在不能平静下来,这一刻,便也显得格外不同寻常。
“是无先例,但仆射已将理由阐释得十分透彻,今上倘开了此等先例,自是君臣佳话,圣心仁慈,臣以为可行当行。于骠骑将军,亦是一份告慰。”大司徒再度毕恭毕敬回答了天子的问话,英奴看了看两人,道:“东堂发丧,哪些官员当来,也拟出份单子来,他的那些旧部来送主将一程,倒也不为过。”
天子末了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在二人临退出前方追加嘱咐:“骠骑将军壮年早逝,朕很是心痛,他的丧葬,朕愿以此作国之重礼,卿等又素与他亲善,此事尽心操持罢。”
说着不理会两人,径直往太后寝宫来,天子心头终再难掩激荡,已至跨过门槛时险些跌倒也不甚在意,见到太后的刹那,声音不觉有些走样:
“母亲可知成去非遇刺身亡一事?”
黄裳正为太后收拾着掉发,此刻猫腰默默退至了一侧,太后也不回身,只笑道:“皇帝在前朝,怕是耳朵都要聒噪出茧子来了吧?”英奴就势坐到榻边,将百官的提议一一学给了太后听,冷嗤道:
“他们这是担忧骠骑将军没死透,终想出个好名目,撺掇着朕亲临成府。”
太后转脸笑道:“那倒省的皇帝想了,皇帝勿要忧虑,这不是提议东堂发丧要把人都召来吗?他们想干什么,皇帝不用管,索性让它乱起来,他们这些人既然想生事,让他们尽管生,皇帝可知道大司徒他们为何要上请给成去非如此规格礼遇?”
英奴略略一笑:“大司徒跟仆射是罕有的聪明人,更是精明人,他们这是先把名正言顺的位子占了,朕如此礼遇骠骑将军,倘西北再敢带兵奔丧,便要落下口实了。”
母子相视一眼,彼此默契,英奴叹道:“朕就等着看东堂发丧那份单子了,”说完忽冲旁边黄裳一笑道:“朕有事还得请阿翁布置。”
黄裳低眉顺眼走了过来,应道:“老奴但听今上吩咐。”
第241章
刘野彘率十几随官抵达姑孰时; 离中枢所定东堂丧礼所剩无几,出镇姑孰的正是乌衣巷周家周涟。姑孰乃建康西南门户,依托大江之险,控据江山; 密迩畿邑; 历来建康有事,姑孰则为必争之地,而自本朝开国以来,姑孰之繁华,文采之风流,皆堪比扬州,周涟于此地经营已有数十载光阴,刑赏公平; 劝课农桑; 阡陌条畅,亦喜与名士遍游山水,欢聚雅集; 时人有居建康不若居姑孰之说; 由此可见一斑。
因天子诏书紧急,刘野彘一行人马不停蹄赶至此地时; 只得草草留宿一夜歇脚,由周涟亲自安顿行馆安置。这一路有中枢使者名为相迎; 实为监管的辖制; 多有不客气处; 刘野彘手下这十几人虽颇觉不自在,却也都忍下不表,此刻匆匆扒饱饭,往窗外一瞧,那些人仍守在院中,不时来回走动,屋内憋闷,刘野彘的亲卫徐衍推开门欲要透几口气,刚向外踏了一步,便有使者上来皮笑肉不笑问道:
“敢问有何可效劳的?”
徐衍哼哼一声:“我去茅厕,怎么着?这也能不劳我亲自前去?”
两使者互看一眼,其中一人笑道:“天黑,确需人掌灯,这边请。”
徐衍冷笑两声,甩手转身又进得门来,忿忿道:“奔丧也不是这么个奔法,步步不离,干脆将咱们系他身上!”
夏已阑,园中草丛中虫鸣协奏,天上有星无月,唯灯笼散着几点昏黄光晕,偶有火虫忽高忽低飞过,交织成尚得几分趣味的夏夜,然无人有心于这夏夜敞轩把酒,话一话生平乐事。
徐衍走至刘野彘跟前,忧心道:“将军,这越来越不对劲了,奔丧便是奔丧,这明摆是就是在□□着咱们。”
副将蓝全却想的是另一事,问道:“将军,东堂发丧到底是个什么讲究?”
刘野彘倚在窗前抱肩而立,眼底盯住了外边动静:“东堂乃太极殿侧殿,王公大臣多于此处发丧,大公子在东堂发丧,说的过去,到时,文武百官皆会参与,自然,天子也在。”
徐衍挠了挠头,望着他问:“将军的意思,这些都是在宫内?”
刘野彘冷笑一声:“不错,东堂发丧的玄机也正在于此。”中枢所发消息,布告天下,骠骑将军乃染疫而亡,然遇刺的传闻仍是甚嚣尘上,于并州,乍得此噩耗之际,军心不免浮动,尤其中枢紧跟所下敕旨更教人摸不着头脑,照常理,即便是皇亲国戚薨逝,边关大吏只需遥祭即可,这一回,催促得十万火急:并州都督刘野彘需亲回京畿奔丧,一路不得耽误,只许带十余随从而已。如此昭彰,如此明显,来自于中枢的敌意亦或者是过分的警觉,于并州军,亦并非无知无觉,一行人本只思及至这一层,此刻听得两人寥寥对话,登时悟出另一层意思来,有机警者,终忍不住道:
“将军,只怕这东堂发丧其间有诈!届时我等不能随将军进宫,将军一人又不能携兵器入殿,这……”
“即便我等随将军入了殿,就你我这十余人,又能成何事?”有人急道,“将军!既然如此,要不,要不咱们这会便杀回并州去!”
“将军,中枢莫不是想趁此机会收了并州的军权?”
“将军,假若真是这样,将军当想法知会成家二公子,将军素日里说大公子在朝廷里树敌不在少数,大公子如今不在了,横竖他们随便给想个名头缴了西北的大权,我等何去何从?”
“这话也不对,江左这些人谁肯领兵西北?谁又能真正守得住西北?朝廷真想收了西北,得有那个本事看好了!”
一行人七嘴八舌,争执不下,刘野彘略略四顾,看看他们身上丧服,摆手压制道:“既已到了姑孰,有些话可以交待诸位了,既来了建康,我等便不能无功而返,功败垂成尽在东堂发丧,你我十几人相识几载,如今虽我为主帅,可大家仍是过命的兄弟,生死与共,这一回,知道随我来建康是为何事吗?”
这一席话,早说的众人听得云里雾里,有心存疑虑的,也并不贸然开口,唯其间最憨直者索性道:“自然是奉诏来奔丧!”
“好,”刘野彘面上忽一冷,“我等奔的是谁人的丧?”
众人更是不解:“自然是大公子的。”
刘野彘正色点了点头:“我等是为大公子而来,诸位记得这点就好,并州当然是要回去的,可不是这个时候,天子让我等来奔丧,你人还没到建康,反倒跑回了并州,正好落他人口实!”
正说间,外头有人叩门,原是小厮前来布茶,徐衍见状,彼此打了个眼风,立刻噤口不言,走至门口欲伸手接茶,却见小厮笑道:“小人给送进去,周大人吩咐了,一定得好生侍候诸位。”
徐衍道:“不用了,给我们就行。”说完竟发觉小厮手底发了力,抗拒不从,不禁抬眼瞧这小厮一眼,见他仍是言笑宴宴的面上忽眨了眨右眼,怔忪间,小厮已绕过他几人,托着茶盘进得内室,似有若无地朝刘野彘这边瞥了一眼,恭谨道:“请将军用茶。”说着有意推了两下茶盘,刘野彘本未着意,倏地反应过来,口中一面应,一面走到茶盘跟前,在小厮方才点过之处端起一碗茶来,下头果真藏了张折叠的便笺,刘野彘有一刹的迟疑,小厮已垂下眉目迅速低声道了两字“勿泄”。刘野彘心头一振,正是事先定下的暗语,遂拈了便笺,道:“下去吧!”
待展开便笺,细细看了两遍,刘野彘方就近烛火烧去,这一举动,更看得众人疑窦丛生,刘野彘思量有时,朝徐衍打了个眼色,徐衍会意,便留在了门口。其余几人围上来时,见刘野彘一副似笑非笑模样:
“你十二人,除却徐衍阿奴两人留守宫外,余者皆可随我入宫。”
众人面面相觑,刘野彘一个手势打过,便都聚在了一处,一室内一时间只听得喁喁私语,只剩得烛火忽明忽暗。
御花园中应季的花开得正好,争相怒放,清香无垠。黄门令黄裳带着两个衅门正游走其间,他的腰背这两年已渐佝偻,毕竟六十岁的人,再怎们要强,也冒充不得年轻人了。他有那么一瞬的出神,脚底便被绊了一下,一旁的弟子如意见状急忙扶了他一把,黄裳笑着舒气:“果真是老了。”
如意不过十五六岁,生的飞扬跳脱,此刻露着虎牙笑道:“师傅这是什么话,师傅不老,太后可离不开您,您即便想歇下来,太后还不见得准呢!将来指不定留您到什么时候!”
黄裳摇头自嘲:“六十岁的人了,还有什么将来可言,将来是留给你们这些后生的。”他虽有些花眼,此刻还是瞧见了弟子三宝遥遥往这边来了,遂对如意这两人道:
“看见西南角没?那头的花向来开的好,去吧!待会到太后跟前博个好彩头!”
如意目中立现喜色,高声道句“是”,一抹雀跃的身影很快远逝于花海之中。三宝已至眼前,躬身向黄裳见礼:“太后在假山凉亭里正跟皇后、云妃品茗,命师傅过去侍候。”
黄裳理了理宫衣,一面往回走,一面问道:“交待你的事可都办好了?”三宝道:“都办妥帖了,方才今上刚从太后那里走,有人来传报,荆州前来吊丧的姜弘求见。”
“嗯,都到了就好。”凤凰六年夏末初秋的晨风微拂过他额间密布的横纹,带来一枝枝红艳的清芬,黄裳微微眯起眼,望了望头顶湛蓝的天空,又看了看凉亭方向,道:“走吧!”
巍峨的太极殿,犹如一具庞大而静默的兽,正无声敞开怀抱,是在等至尊天子的骑乘,还是在等吞下何人的生身?黄裳就站在方方正正的白玉石阶上,指挥着骠骑将军发丧之地的一切务事,倘稍稍扭头,便可见千曲百折的回廊,斗拱飞檐下的铁马悬空而响,甚至可见一二鸟影自天际敏捷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