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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这样对你,因为你是恩师的儿子。”
是爹爹,爹爹还活着!沈瑄的心都快从胸腔里跳出来。他不假思索地冲了上去,一把推开书房的门。
屋里的两个人看见他突然闯入,都吓了一跳,吃惊地瞪着门口。然而沈瑄的表情更是惊奇,他分明看见灯下坐着的那人,是天台山的老僧枯叶!
半晌,吴剑知方才苦笑道:“瑄儿,我急着叫你回来,是因为你父亲回来了,他想看看你。”沈瑄不敢相信。这个衰朽憔悴的老僧,难道真是自己的父亲,记忆中那风采翩然的洞庭君子么?他紧紧盯着那张被风刀霜剑刻满的老脸,发现他眼角中漾出了点点慈泪。
“爹爹!”他扑了过去,抱住沈彬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沈彬轻抚着爱子的头发:“本来不想让你知道,只打算躲在屋子里偷偷看你一眼就好,不想还是被你发现。”沈瑄拭去泪水,抬头道:“爹爹,当时你流了那么多血,那么多……后来是怎么得救了?”
沈彬凄然一笑:“你不知道闭穴之法么?内功深厚的人,当一刀插下去的时候,及时把穴道闭上,就不会流多少血,将来还可以再活过来。当然,如果那一刀插进心脏,就止不住血,谁也救不了。当时我身上流出的血,是假的……”“假的……”沈瑄默默摇头,那充斥了整个童年记忆、漂满了整个浩瀚洞庭的鲜血,原来是假的。
“那时我被逼自尽,就用了这个法子。但这是不可告人的,在江湖上,‘沈彬’已经没了。我只好毁了面容,剃度为僧,四处流浪。”
沈瑄听了这故事,心里像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说不出。从前对父亲的种种幻想一下被击得粉碎,连渣滓也冲得干干净净。只剩下眼前凋零的现实。他望着父亲垂垂衰老的面容,只是道:“爹爹,活着就好,活着就好。”忽然,他心中一动,想起一件事,心里一阵阵发凉。
沈彬又道:“今日我们父子二人总算见了一面,我也无憾了。明日我就动身回天台山,不再来了。”沈瑄颤抖着声音问:“爹爹,你知道‘碧血毒’吧?”沈彬淡然一笑:“蒋听松是我杀的。”
“什么!”吴剑知吓了一跳,“师弟,你把蒋听松也杀了?”
沈瑄缓缓站起,他的心已沉沦到极点,绝望到极点:“难道真有这样深的仇恨么?”沈彬道:“倒不是为了仇恨。本来,蒋听松逼我自尽。我上天台山去就是想伺机报仇……不过后来,我发现他也是个伤心人,也就算了,从此住在山里,采药行医,了此残生。我可想不到你也和天台派扯上瓜葛,竟找到山上来。那天我早看出你受了重伤,又留你不住。实在放心不下,只好到赤城山看看。赤城老怪果然对你动手,那小姑娘又离得太远。我要救你性命,手头又没兵器,只好捡了你的剑,从树丛后偷袭老怪。”原来父亲是为了救自己。那天蒋听松神志发狂,如非受袭身死,自己也就死。想到这里,沈瑄更加难受。
沈彬道:“如果我身上还有武功,本来也不会用‘碧血毒’。但蒋听松让我们偷走的是一本假的《江海不系舟》。我练了之后,全身武功尽失。不是自己及时设法治疗,连命也送掉了——所以你可想见我多恨他,但即便如此,我也不是存心杀他……我自知对他不住,后来又上赤城山,把他好好安葬了。”吴剑知在一旁听着,心里焦虑,不住看着沈瑄脸上的神情。沈瑄心里却只有一件事,他如何向离儿交代呢?如果离儿要为她的爷爷报仇,他要怎么办?
沈彬也看出他的痛苦:“我当时也来不及想,这会妨碍你的婚事。你的未婚妻子若要报仇,就让她来杀我,你别和她计较……”
“爹爹!”沈瑄重又跪在父亲面前。
月亮斜斜挂在西天。天亮之前,沈瑄恍恍惚惚走出,也不知该向哪边去。他的那间院子里盈盈亮着一盏寒灯。灯前有素影摇曳。走近一看,不是离儿是谁?
怎么这么快?沈瑄脑子里只有这么几个字。为何这么快,就到了最后审判的时刻。
“瑄哥哥!”蒋灵骞站在门口招呼他,表情恬静。他不想让离儿看见自己慌乱的眼,一手扇灭灯烛,拉着她回到屋里。
稍稍理清思路,他开口道:“叶大哥和印月师父会了?”“嗯……”蒋灵骞笑了笑,没有说旁的话。
“不是还没到中秋么?”他有些奇怪。的确,明日才是中秋。难道是还没见面,那么为什么……
蒋灵骞却说起别的话:“我看你的被子还是热的。你怎么睡到半夜跑出去了?”沈瑄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定一些:“我有些热。”
蒋灵骞摸了摸他的额头,果然觉得很烫,有些惊慌:“你没事吧?”沈瑄笑道:“不用怕,睡一觉就好了。”
她的笑靥如夜色中碧桃花开。他虽觉甜美,虽也在笑。可是父亲的脸、蒋听松的脸、离儿的脸在脑海里幻来幻去,走马灯一样。
要不要对离儿说呢?说了以后,是求她原谅,还是听任她去向父亲寻仇?她的心里,又会怎样想?他心里乱成一团。
“瑄哥哥?”蒋灵骞推了推沈瑄,“我特意跑来,是有件事一定要问清楚。”沈瑄的心沉了沉。
“本来是不能说的,但是——”蒋灵骞似乎也感到难以启齿,甚至不知不觉中往后退了几步,“但是我觉得不能瞒你——刚才那和尚是谁?”沈瑄大惊。
“你去偷听吴剑知讲话,我和姑姑也跟在后面看了。跟你舅舅在一起的那和尚是谁?怎么以前没见过。”
沈瑄一惊:“你没听到我们说什么吗?”
“听不清。只是看了一眼,姑姑就拖着我走了——那和尚到底是谁?”
“枯叶和尚么……”那不是他自己的声音,却像是别人在替他说,“一个朋友,舅舅的朋友。”
“只是朋友么?”蒋灵骞喃喃道,“那就好了。”
“你说的姑姑,又是谁?”沈瑄忽然想起。
“就是印月师父。”
沈瑄不觉打了个寒战:“她是你姑姑?”
蒋灵骞道:“没错的,原来她就是我那个失踪多年的姑姑澹台烟然。”
“你怎么能肯定……”沈瑄实在无法置信。
“因为她知道我父母的很多事情。她还知道我本来的名字是湘灵。她吃了你的药,渐渐把过往事情全都想了起来,一一告诉了我。所以,我们也不等叶大侠了,赶快到洞庭湖来……来报仇。”
听见“报仇”两字,沈瑄的心又是一沉:“报谁的仇?”
“报我爹爹的仇——也就是她亲兄长。”
她来为澹台树然报仇。沈瑄心里忽然升起一丝侥幸,她急着为父亲报仇,爷爷的事或者暂时顾及不到吧?将来再向她慢慢解释,事情还有回转的余地。毕竟,父亲杀蒋听松,是出于无奈,而蒋听松从前也深深伤害过父亲。
离儿却没有看出他心中的百般纠结,只是絮絮道:“你知道么?我爹爹在庐山遇难时,姑姑也在场,当时她只是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她把当年的情形,都告诉我了。”她的声音渐渐发涩,紧紧抓住了沈瑄的手,“爹爹临死之前,救下了姑姑和我的性命。可是姑姑却救不了我。那大恶人本来要杀我,却被爷爷赶来。他来不及便掳走了姑姑,逼她吃下了孟婆柳。姑姑失了忆,当然永远不会揭发他,更不能向他寻仇。”
“那么,她知道大恶人是谁了?”沈瑄问道。蒋灵骞道:“姑姑知道的。可她又不说那人究竟是谁。姑姑很凶,我猜不透她的心思。她好像……不知道姑姑跟那人是什么关系,似乎很微妙。”蒋灵骞用脚踢着地上的石块。
“那个人……不会是舅舅吧?”
“不,”蒋灵骞说,“就是你说的那个枯叶和尚。”
沈瑄居然淡淡道:“是么?”
“当然。”
“你和你姑姑,其实就是为了找他来的?”
“是的。姑姑说,仇人多半应该在洞庭湖,所以带我过来指人。刚才看见他,姑姑已经认定了。姑姑恨之入骨,不愿意提他的名字身份。我放心不下,就先来问你,那枯叶和尚是你的什么人。既然只是舅舅的朋友,我可就不管了。”
他的心情忽然平静了,也许是绝望到了极处,反而有了思考的空间。他伸出颤抖的手,替离儿理了理纷乱的发:“确定是他的话,什么时候下手?”
蒋灵骞的目光一寒:“马上。”
“嗯。”沈瑄淡淡应承着。
蒋灵骞又问:“你不拦我?”
“你应当报仇,我为什么拦你?”沈瑄淡淡道,“你姑姑没有对你说过,枯叶和尚原来是什么人么?”
“姑姑没有说。姑姑只是讲,这人的面貌虽然这些年变了许多。只不过,他就是死了烧成灰,姑姑也认得。”沈瑄的脑海中,再度浮起印月那张酷似离儿,却苍白冷淡的脸,忽然觉得……她美丽得如此可怕!
“那你姑姑现在在哪?”
“我怕你舅舅不依不饶。而姑姑没有武功,所以……我好容易说服了她,让她先回岳阳。一切由我来就够了!”沈瑄笑了笑,将她揽入怀中,尽量压抑着自己内心的战栗,只是拥紧了她。
如果时间可以停止,如果流水可以结成冰山……但是一轮白日已从湖上冉冉升起,冷风中的落叶萧萧而下,寒鸦暗渡,白鸟轻掠,苍苍湖面下震荡着巨大的暗涌。一切都已无可挽回,早已无可挽回。
“你要不要先休息一下?”他忽然说,“奔波了一夜,眼圈都乌了。”
蒋灵骞进屋躺下。他坐在廊下,盯着青白的天幕,慢慢想自己的心事。
为什么最后会是父亲,杀死了澹台树然?本来这听着不可思议,可是现在,他觉得很明白。乐秀宁说过,真凶就是最后得了好处的那个人。如果不是半路杀出了蒋听松,澹台树然一死,《江海不系舟》自然非父亲莫属。父亲不愿眼看爷爷的遗物落入这仆人出身、放浪不羁的小师弟之手,就联合了天台派七弟子,暗杀澹台树然。他甚至也明白了,为什么母亲会带他和璎璎远走他乡,会不允许他学武功。母亲一定知道父亲欠了太多的血债,故而要求儿女们远远避开江湖风波。
现在离儿还不知道,枯叶——她的杀父仇人,就是自己的父亲,或者应该告诉她?是恳求她放过老弱的父亲么?一旦离儿知道真相,他们两人就彻底完了。这往后一生一世的分离和痛苦,又如何承担呢?为什么每次得到片刻相聚的欢娱,就要以更深重的仇恨和苦难为代价,这是天意么?不如不告诉她,这样痛苦的抉择,留给自己一个人吧。
不告诉她,她当然会去找父亲报仇。父亲毫无武功,当然会被她一剑刺死。自己呢?总不能袖手旁观。这一个晚上,他突然发现自己原来视若天人的父亲,江湖上人人敬仰的医仙,有着如此阴暗的心灵。但这些终究抹不去父亲眼里慈爱的柔光,抹不去血脉相连的感情,他怎能置之不理?
那么保护父亲,和离儿比武?离儿传承了天下第一剑客的剑法,且不说他未必比得过,真的剑刃相向时,他又怎么忍心伤她?
“现在只能这样了。”他暗暗想。
微白的晨曦慢慢爬上窗棂,映着湘妃竹修长的剪影在窗纸上摇曳,仿佛顾影自怜的佳人。沈瑄看看枕边的离儿睡得正甜,嘴角还挂着笑意。他忍不住俯下身去,吻了又吻,然后悄悄下床,朝沈彬的厢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