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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一边闲话一边跟在手下校尉的后面,赶着一群花子沿街前行。
国朝自成祖那一辈就重用宦官,二百多年来曾经风光一时的宦官着实不少,比起十年寒窗考科举,再一步步做官混资历,家境贫寒的小民更青睐挨上一刀进宫碰运气。
于是选这条通天小道来走的人越来越多,京城厂子的生意也一年比一年红火。
有钱的进厂子割,没钱的自己割,北直隶周边许多地方阉割成风,有爹把儿子阉了的,有全家男丁一块儿阉的,传说河间府还曾有个村子,整村的男丁全都阉了。
宫里根本用不到那么多人手,每年也就有大量阉了却进不成宫的人挤在京城里,沦为叫花子,老百姓叫他们“太监花子”,也叫“无名白”。
为避免这些人闲极生事,锦衣卫隔段时间就要出动人手驱赶他们出京,这已经成了锦衣卫一项日常任务。
可是眼看着太监花子们下场凄惨,还是有大批的人前仆后继。
人家说了,当朝御前第一红人何公公从前一样是穷苦出身,去势以后一样做过多年太监花子,如今还不是熬出了头,成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自从当今圣上提拔亲信宦官何智恒做了司礼监掌印兼东厂提督,一晃五年下来,何公公已然成了史无前例大权独揽的內宦重臣,风头压过了一众朝廷大元,被世人传说为“九千九百九十九岁”,只比万岁爷差一岁。
有这样明晃晃的例子摆在眼前,也难怪有心效仿的人太多了。李祥与卓志欣等锦衣卫也就有赶也赶不绝的太监花子。
一行人路过一处废弃的旧屋,几个校尉进去又逮出一波花子。
其中竟有一人大声吵嚷:“放手,爷爷可不是太监花子,爷爷是孙公公府上的管事!凭你们这帮孙子也该抓爷爷?”
等在门外的李祥与卓志欣转身看去,只见一个穿着敝旧的男子与校尉们推搡着出了旧屋,瞪着双眼大声道:“我是御马监掌印孙公公府上的管事,还是孙公公的族亲,这些弟兄都是跟着我替孙公公跑腿的,哪个敢动咱们,留神孙公公带人抄了他的家!”
与他一同被从旧屋里驱赶出来的几个花子也都跟着吵嚷:“没错,咱们都是孙公公的人,你们管不着咱们!”
那些之前被赶过来的花子们一见有同类挑头闹事,也都跟着起哄叫嚣,周围摆摊挑担的小贩们纷纷看向这边,有的还缓步凑了过来。
李祥与卓志欣见状都提起精神,不约而同地握住了佩刀刀柄。
眼下花子的人数比他们多上一倍有余,再加上厂卫名声不佳,若见有人挑头与他们对抗闹事,连那些小贩都说不定参与进来打个便宜架。
回头众人一哄而散,捉也没处捉去,他们这个眼前亏只能白吃。这种事不久之前才刚出过一回,一名锦衣总旗竟被打成了残废,命都去了半条。
李祥正想出声呵斥,却听见一个声音自身后传来:“他们管不着你们,不知我徐显炀可管的着?”
这声音并不高,一点也没有厉声斥责的腔调,甚至还有点懒洋洋的,可纵是如此,听见“徐显炀”三个字,一片嘈杂的现场立时静了下来,几乎连喘气儿的声音都听得见。
徐显炀一身湖蓝色团花倭缎常服,头上配着同色扎巾,也没配他的御赐绣春刀,面色平淡地款步走近。一眼看去,就像个相貌俊朗的富家公子。
可就是看着这么一个人现身出来,就把一众闹事的太监花子震得大气都不敢出。那些小贩很快都收摊溜走,少数不明内情还想留下看热闹,也都被同伴硬拉走了。
“刚哪个说我们锦衣卫管不着他的?”徐显炀在人前站定,目光朝那带头闹事的人一扫,冷冽如刀,“是你?”
那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抖得厉害:“徐……大人饶命,小的不过是见过孙公公一面,得他老人家答应给个差事……”
徐显炀没再说话,朝校尉中的一个小旗飘了个眼色,那小旗就带着手下吆喝着众花子,继续朝前走去。几十个花子都乖乖前行,再没一个出声。
李祥挺起胸脯,与有荣焉地笑道:“还是显炀你威风啊,听过‘太保歌’没?他们说:‘但呼太保名,能止小儿啼。’哈哈……”
卓志欣不着痕迹地推了他一把,李祥才省起徐显炀从不以此为荣,还很有些反感这类名声,当即讪讪地住了口。
徐显炀朝已然干干净净的街道望了一眼,淡淡道:“这回比上回跑得还干净,是不是外面又有什么新传言了?”
卓志欣苦笑道:“前两日听见有人传说,你刑讯逼死了柳湘,不但在他双耳各钉了根铁钉进去,人死后还割下他的喉骨献给厂公验看,这些小民们听了自然是怕的。你也别在意,他们不过传着新鲜,过些时日也就淡了。”
李祥踮着脚尖,将胳膊肘垫到徐显炀的肩头,半宽慰半炫耀地道:“其实怕又有何不好?就该让这些刁民知道,谁得罪了厂卫谁就不得好死,他们才能老实。”
徐显炀眉间浮过一抹阴云,没有接话。
如今人尽皆知,他徐显炀是史上最年轻的锦衣卫指挥使,因是厂公何智恒自小养大的义子,才一步登天得了势,其本人也是办事利落,手段狠辣,两年来与干爹配合默契。
正文 63|寒夜避险
杨蓁自那天醒来; 过了好一阵精神恍惚的日子。
未来三年的记忆如梦似幻; 她花了一个多月分辨和调理,才终于确信那不是一场噩梦。她是真的重生在了三年之前。
既已预知将来的走向,自然就要着力避免厄难临头。
她父亲曾经官拜户部员外郎,不慎被牵连进了六年前的一桩大案,被罢官回乡; 不久后郁郁而终; 没出两年; 一向多病的母亲也撒手人寰,临死前将杨蓁托付给了家住昌平的杨婶。
杨婶的丈夫只是杨蓁同族的一位叔伯; 与她亲缘一点也不近; 而且因是军户,早在几年前戍守辽东时已然殉国。
如此算来; 杨婶与杨蓁八竿子都打不着; 可没生育过孩子的杨婶还是对杨蓁欣然接纳,几乎是把她当亲女儿养着。两人相依为命; 情同母女。
如今想要挽回父母与伯父的性命是来不及了,杨蓁所能筹谋的; 只有让自己与婶婶过得好些。
她们只是昌平村落里的村民,靠着杨蓁带来的一点微薄家产、伯父的抚恤银子以及几亩薄田度日; 虽比寻常穷苦人家稍显宽裕; 想要躲过两年后的战乱兵灾,可选择的出路还是少得可怜。
这年月相比国朝其它地域,北直隶一带还算太平的; 陕西、湖北、安徽等多地都有流寇作乱,两个女子也不可能背井离乡去外地谋生。
杨蓁算来算去,只有这次选淑女是逆转命数最好的机会。
老百姓总是乐于传说对朝廷不好的言论,选淑女这回事也被传得相当不堪,说什么宫女子都吃不饱穿不暖,生了病就被丢去乱坟岗等死,死后还被野狗分食。
主子们动不动就责打宫女解闷,打死了同样是丢去乱坟岗上喂野狗。
曾有一位皇帝喜欢修道,百姓们就传说他拿宫女的身子当丹炉,逼着宫女服食古怪丹药,害得宫女生不如死,甚至还吸取宫女的脑髓、脊髓来炼丹。
于是一听说宫里来人选淑女了,老百姓就像躲瘟疫一样把自家女儿藏起来,唯恐被人家选了去。也正是因此,前世这次选淑女,杨婶就煞有介事地逼杨蓁藏进了地窖。
这还是好的,有的人家提早听说要选淑女,就忙着安排女儿草草出嫁,曾有过将自家八岁的女儿嫁给半老头子做填房的荒唐事。在百姓眼中,女儿落个那样的结果也比选进宫做宫人要好。
其实杨蓁因出身于官宦人家,又久居京城,早就清楚那些传闻毫无根据。
若说宫女日子过得苦,那要看跟谁相比。身为奴婢,比主子当然比不得,可要是与杨蓁所在这村子里的村民相比,人家宫女那日子决计要算是相当滋润的。
这时的平民能有口高粱米吃到饱,不挨饿,便已知足,一年也吃不上几口荤腥,平日里连点猪油都休想吃着,要真得了病也只自行挨着,没谁请得起大夫买得起药,就这样还敢看不上人家宫女过的日子?
而且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娘娘们别说打死宫女,就是逼得宫女跳了井,也是要受责罚的,哪至于没事就打死宫女取乐?
至于什么吸髓炼丹,更是子虚乌有。
杨蓁很确信这就是自己最好的出路,等真选上了,宫里会给宫女家里送十两银子,过个一年半载,她再攒上一点钱,便可在京城内典上一间小屋,把杨婶接进城里住。
接下来的数十年里,无论外面如何变乱,北京城和挚阳宫都会是国朝最安稳的地方,让她与婶婶混个寿终正寝应该不难。
身为蝼蚁,还能有多高的指望?唯有活着,且活得不太难受,也就足够。
是以今日一早,杨蓁就寻个由头躲出了家门,等到杨婶听说来了人进村选淑女再想藏起她,已然找不见她了,于是杨蓁就在回家时,被宫里来的刘敬等人撞了个正着。
刘敬年届三十,一张团团脸,一副慈眉善目的老好人模样。他坐着马车转悠了大半天,才堪堪挑来四个小丫头,还是又病又弱、模样也难看、连句正经话都不会说的,一眼看见杨蓁,简直就像见了仙女儿。
瞧人家这姑娘,匀净的身条儿,粉白的脸蛋儿,水灵的大眼儿,小巧的鼻儿嘴儿,真是看哪儿哪儿顺眼。
最可贵的是,他上前询问“小姑娘可愿意随我进宫服侍皇爷跟娘娘们”时,人家姑娘大大方方地笑着回答:“承蒙大人高看,我愿意。”
刘敬觉得自己这趟总算没白来。
唯一一点不好的,就是宫里规定选淑女要在八到十三岁之间,这姑娘看着怕是有十五六的了。不过事儿是死的人是活的,刘敬确信等尚宫看见杨姑娘,一定不会介意她的年纪。
这等人才,选宫妃也是有余啊!
杨婶见到自己没保护好侄女,痛悔地哭个不住,连说自己对不住她伯父,更对不住她父母。
刘敬安排了小黄门在她家门口候着,自己再去别人家转转。
杨蓁回到屋里与杨婶话别,一个劲地劝慰:“婶婶别听外人那些讹传,其实人家宫里对宫女们好着呢,天天有肉吃,病了也有药给治。只要不犯大错,也不会挨打受骂,而且不入奴籍,比大户人家的丫鬟还好得多。从前我随爹娘住在京城,街坊家的一个姐姐就在宫里当差,过年时还能放出来与家人吃顿团圆饭,我从她那里听得真真的,你难道不信我,反而信那些乱传的谣言?”
杨婶半信半疑,眨着泪眼问:“你说的是真的?”
“自然是真的。”杨蓁拉着她的手笑道,“像我这样识文断字的人进去了,还能升作女官,那可就是领俸禄的人了,家里从此蠲除徭役。到时我接您去城里住,逢年过节咱们也能见面,有什么不好的?”
杨婶依旧蹙眉:“可是,听说宫女子少说也要年过二十才放出宫呢,要真做了女官,说不定一辈子都难出来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嫁人呢?”
杨蓁叹了口气:“婶婶您说,纵使一辈子呆在宫里,好歹也是好吃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