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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再次遇见卢家子,在李家的回廊下。他穿的曲水紫锦袍,正春风得意,更添三分颜色。大概是喝得有些过了,双颊绯红,一双眼睛直愣愣盯住她看,良久,笑语:“郑娘子?”
他应该叫她李夫人,她想。
他没容她反驳,薰然道:“如我再赠娘子以玉佩,娘子会收么?”
如果他足够地尊重她,就不该对她说这种不尊重的话,如果他还想娶她,大可以上她家提亲,但是他没有。
他也没有等她回答,从腰间硬扯下一块玉佩,直塞到她手里来,他说:“好娘子,收下可好?”
她扬手,玉佩飞了出去。左近没有湖,大约是没入了草丛中,她抬起下巴,看也不看他一眼,昂首而过。
他竟以为她会求他么?还是他以为,她不知道他新近娶了新城公主?他哪里还有资格到她面前来殷勤呢?他当她是他府里的婢妾么?她心里冷笑。
那之后,大约是过了月余。冬日里天黑得早,横竖也无事,她卸了妆,去掉钗环,才入帐中,就听得有人喘息,当时大惊要叫出声来,那人却捂住她的嘴,在耳边说:“……是我。”是九郎。
她呆了一下:“你……你怎么在这里?”
他凑过来,涎着脸说:“冬夜里冷,我来给嫂子暖床。”
她反手一记耳光,没有落实。手腕被架住了,她力气不够大。两个人都不敢声张,搏斗得异常惨烈,她被揪住头发对着墙撞了好几次,她想她的脸肯定肿了,她平生没有吃过这样的苦头,最后觑了个空,把他踢下床去,这样大的动静,不知道为什么,外间值夜的婢子毫无动静。
李家的婢子,李家的家风,她瞅着地上的男人冷冷地笑。
九郎几乎是恼羞成怒,嘴里不干不净骂些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混账话,啐她说:“装什么三贞九烈!”
“这话你够胆到你哥哥灵前说去!”郑念儿冷笑,“看你哥哥不一个雷劈死你!”
“去就去!”九郎反唇相讥,“当我不敢么,刚刚好把你和卢家子那点子丑事和我哥哥抖落抖落,看他劈的是哪个!”
“什么卢家子!”郑念儿微怔住,随即勃然大怒,“哪个胡说八道,看我不拔了他的舌头!”
“你去啊,你去拔呀!”九郎嘿然笑了起来,“还有哪个?除了卢家子自个儿说的,还能是哪个?满宴春楼的人都听得真真的,我的好嫂子,你怎么就光知道疼别人家的男人,不知道疼疼我呢?”
这世间有下作的人,然而下作到这个地步,郑念儿也是头一回见识。
李家是呆不得了,她想,但是,她还能去哪儿呢?母亲已经过世,父亲只念着利益,谁肯管她死活?
没等她想出法子,九郎的妻子首先就打上门来。当然是她理亏,不然这府中又不少美貌婢子、伎人,怎么九郎就看不上莺莺,看不上燕燕,非要来爬她的床呢?还不是她卖弄风骚,招蜂引蝶?
她们是指着四郎死后,她就该活得像一段枯木,不该上妆,不该佩饰,最最不该,一身缟素,还压过这满府女人的美貌。
事情闹得不小,老夫人照例是不肯主持公道的。她受了欺侮,她挨了打,她被指指点点,然后她被关进了家庙,反省。她愿她能像那些泼辣的市井妇人一样,指天骂地,然后一头撞死在四郎的牌位前。
然而她不能,她做不到,她没有这么刚烈也没有这么豁得出去,她珍惜自己的命。
在家庙里也不得安宁。
她拔了头上珠钗,摘下腕上金钏,贿赂了好些管事娘子,才让婢子阿柳得以回郑家。没了母亲,内宅之中,她只能指望嫂子。嫂子倒是很快就上了门,看了她的伤,好生安慰了半日,又请了大夫,然后就走了。
她答应了会与她哥哥说,但是能不能接她回去,不是她做得了主的。
嫂子的这个承诺,给了她不少希望,在绝境还能熬得下去,一天,又一天……不知道为什么,郑家再没有人来。
一直到次年夏,那是因为……父亲过世了,于情于理,郑家不能不上门报丧,而李家不能不放人回去奔丧——两家都还要脸,只是不要良心。
夏夜里,唯有月光寒凉。
阿柳打听来的消息,嫂子去年回府之后,和哥哥怎么说的不知道,但是和婢子嬷嬷们说的却是笑话,她说:“三姑娘如今在李家倒好,说是守寡,其实风流快活,一张床上能睡五六七个人。”
——能说这个话,想必是劝过哥哥不要接她回来。
她和她并没有仇怨,也许有,只是她不知道。郑念儿整日整日地守在灵堂里,夜色渐渐就深了,只剩了他们兄妹两个。
“哥哥,”她虚弱地恳求,“我在李家……呆不下去了,哥哥接我回来吧。”
哥哥扭头看了她一眼。他们兄妹都生得一副好相貌。不过哥哥是男生女相,多少让人觉得不端庄。他一向与父亲不和,也没多少伤心,这些日子该吃吃,该喝喝,哪里都能睡得着,容色并无半分减损。
“不是你说的,不想回来么。”哥哥说。
她目中流泪:“我怎么会不想回来。”
哥哥不置可否地“哦”了一声,不知道为什么,看了她这么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离得这么近了。夏天实在是太热,薄薄的麻衣,和空气一样稀薄。长驱直入的目光像火,落在哪里,哪里就烧起来。
他说:“念儿你是真想回来么?”声音贴在她耳根上。
她惊恐地叫出来,然而压得那么低,低得像是应和他的耳语:“哥哥!阿爷看着呢,哥哥,阿爷看着你呢!”
“那你去求他呀,”哥哥挑眉笑了起来,“你求他呀,他活着的时候都没想过接你回来,死了就会回心转意么?”
那是一个事实。
她抬眼看着高台上的素烛,火光在瞳仁里化开来,一片金灿灿,金灿灿血淋淋。他是对的,父亲不会管她,以父亲的古板刚直,只会一个雷劈死她,劈死他们这对伤风败俗、玷污门楣的兄妹。
“当初我就和阿爷说,李家子哪里配得上我家念儿。”哥哥笑吟吟抽掉她挽发的簪子,青丝委地。
之后她就回了郑家。她不知道哥哥是怎么与李家母子交涉的,哥哥的仕途远远好过父亲,李家未必舍得得罪他。这个污浊的世道,哥哥这样不知道廉耻也无所谓忠诚的人,往往左右逢源,春风得意。
郑家并没有传出什么闲话,至少没人敢当着她的面胡龇。她当然知道嫂子背地里说话不会好听,不过那又如何,那都挡不住哥哥得意洋洋来献宝,说李家兄弟不知道得罪了谁,被下黑手装麻袋里揍了个半身不遂。
她是过得不好,不过每次看到嫂子,她心里就舒服多了。总须得有人比她过得更不好。她恶毒地想,至少如今,她是不必再为生不出儿子烦恼了。哥哥可不指望她生儿育女。想到这里,她几乎要放声大笑。
她近乎放纵的对自己好,听说常州惠山寺有好水,就指定要惠山寺的水日常饮用,不顾千里迢迢靡费;她叫人用孔雀的羽织了件大氅,末了却嫌颜色太杂,转手给了阿柳;她朝食一碗羹,花费过万钱。
更休说她日常的穿戴、佩饰、胭脂水粉了,都不是官中可比。二姑娘郑笑薇喜欢她,常日里来,有时抱怨说:“阿娘那里就没见过好东西。”
她笑吟吟回答:“你阿娘要顾着你兄弟、你姨娘,一大家子,哪里顾得过来。”
姨娘也就罢了,嫂子要装贤惠,二姑娘是不在意的。但是提到几个庶出的兄弟,就免不得带出相来。
郑笑薇瞧不上那几个畏畏缩缩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母亲还紧着他们,和母亲闹,越闹越不成,做娘的觉得女儿不贴心,做女儿的觉得做娘的偏了心。
郑念儿只笑吟吟看着,为什么不呢?
第207章花凋
郑念儿记得她看见三郎的那日下着雨,灰濛濛的雨,串成长长的珠链,一重一重,参差从天上落下来,像是在面前挂起无数的水晶帘幕。燕子穿帘而过,少年一身绯袍,像一幅越来越清晰的画。
他们多像啊,她想,就是那种,千人万人中一眼认出自己的感觉——你知道与自己重逢是什么感觉么?
她对他笑了一下。
那时候她并不能预料这一笑种下的因果。不过是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少年,这些年来,何曾少过呢,今儿送支花来,明儿送对鸟来,什么金的玉的,稀罕的珊瑚树,远道而来的时令水果,锦缎衣裳,他只是静默。
桃花生得这样喧闹,然后有人说,描一树桃花的好,难得其静。大约美人也如是。
他该叫她姑姑,和阿薇一样。她轻轻巧巧与他说些风月。没有错,是她先撩拨的他,为什么不呢。
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长得这样美,冒充什么好人呢?
一些你来我往,逢场作戏,假戏真做,棋逢对手。他总说会带她走,当然她是不信的,她笑吟吟问:“走,走哪里去?”
他以为她离得了这深宅大院的供养么?还是他以为她离得了这动辄数十婢仆的伺候?走到天涯海角去,光自己动手穿戴洗漱,就能要了她半条命。他难道以为她能洗手作羹汤?或者他能?
不不不,他和她是一样的,富贵根子里长出来的富贵花,离了富贵,就该香消玉殒了。
但是终究是她选的他,她自己选的人,总比父亲选的,比命运指定的,分量要重一点。所以她用一把钥匙,在兰陵公主面前换了他的命——以他的聪明,总不会以为,兰陵公主像阿薇那么好招惹吧。
然而那之后种种,在她意料之外。
她也不知道是该佩服兰陵公主人尽其才,还是感慨三郎色胆包天。原来他总说的要带她走,竟然是真的。
但是他难道不知道,这是条死路?
便是条死路吧,她选。
入住桐花巷,就已经是她最后的日子了,进来的那一日,道边的桐花,白的紫的,沉沉压在枝头,如云。花开的时候繁盛如斯,花落时候,该是怎样一番光景?她那时候想过的,如今都到眼前来。
郑念儿眸光里转动酒色。她今日说的话,他日阿柳会一五一十说与三郎听,她能够猜得出三郎的反应,就像她知道自己。如果她死于太后之手,他恨过一阵子也就忘了,但是如果不是呢?
——那是太后在找死。
或者说,聪明反被聪明误,她不仅仅是要她死,还要她死心,然而她不知道的是,她今日给她下备的这一杯黄泉酒,他日自有人替她还她。
“既然是三郎的意思,”郑念儿低声道,“那好,我喝。”
郑林回到桐花巷的时候,郑念儿玉体犹温,安奴面色惨然——他会回来得这么快,是他始料未及。
郑林面无表情,眉目浓烈得像一只地狱归来的艳鬼,良久,喉中咕噜一声,他问:“姑姑最后……说了什么?”
“三姑娘说,”安奴早备好的回答,还是说得战战兢兢,“不恨。”
昭诩在云影阁外徘徊已经好一会儿,该怎么和谢娘子说呢,上次鲁莽,特来赔罪?谢娘子会喜欢他搜罗来的古籍珍本么?要她问起,这些书从哪里得来,他是该实话实说,还是轻描淡写提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