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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没头没脑地倒酒,手抖得厉害,郑林从她手里拿过酒壶,斟了半盏。
“倒满!”太后说。
郑林不吱声,又多倒了半盏。
酒水在酒盏里荡漾,红得像鲜血。她忽然想起她进宫的那个傍晚,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那时候她还小,她的姑姑在瑶光寺出家,经讲得好,常年出入宫廷、贵人府邸,于皇后很喜欢她。
父亲和姑姑说:“阿眉大了,你给她看门亲事吧。”
姑姑摸着她的脸说:“阿眉生了这么好的相貌,怎么能配一个平凡人……糟蹋了。”
进宫之后才知道美人不算什么,这宫里满坑满谷的美人。
虽然姑姑极力在皇帝面前说她的好话,皇帝也只看了她一眼,转身就走了。她进宫三年,就只得了这么一眼。如果不是皇帝接连丧子,如果不是宫里的女人都害怕生下皇嗣,她算什么呢,她这一生算什么呢。
她后来总记得她进宫那天的晚霞,红得真好,寒鸦在晚霞里扑簌扑簌地飞起来,越来越远,越来越远。
周皇后美得就像那天的晚霞。
太后放下酒盏,说了一句让郑林百思不得其解的话:“李贵妃这胎……有七个月了吧。”
第359章弑君
其实这句话不但郑林不懂,就是太后自个儿,当时也是不懂的。
正光六年十一月,洛阳的冬来得猝不及防,碧青的天色在一夜之间转为铅灰,云低低的垂着,像是一眨眼,就会砸下豆大的雨点来……兴许是冰雹也不一定。
就和皇帝的病一样。
不怪城中这么多流言,皇帝今年才十七,弱冠之年,虽然未必就多强健了,但是一夜之间突然病倒,不能上朝,渐渐地连嫔妃、大臣也都不能见——接连几份要求见皇帝的折子都被打了回来。
偏这当口,前线也乱了阵脚。
之前接连不断的捷报,人都以为云朔之乱就要平,却不料变故猝生于腋。
谣传是监军元明熙持了皇帝密诏,逼宋王交出虎符——那倒不奇怪,有点见识的人都知道,宋王决然不可能长掌兵权——却不知怎的,引发了军中动乱,有说是悍将不服,以“矫诏”之罪斩了元明熙。
知情的不知情的众说纷纭。有说宋王哪里来的胆子,他老娘可还在洛阳呢;何况麾下将士俱为北人,难不成背井离乡给他卖命?更离谱的说宋王已经领了大军,正向洛阳出发——准备打下洛阳再回金陵。
这话自然是没有人信,洛阳是这么好下的么,光护城河都过不了好吗!奈何人心惶惶,不少人已经逃出城去,匿身山野。有人甚至想起三百年前汉室亡国之时,洛阳的兵火连年。
知道更多的人都闭紧了嘴,胆小的甚至称病告假,再闭门谢客——开玩笑,朝中有郑三这个疯子,连李家都能一锅端了,多少家族有李家这样的根基和势力啊。
但是无论如何,前线溃败总是事实,宋王控制不了局面总是事实——太后已经下了旨意,召回宋王,调驻守青州的南平王北上,总是事实。
南平王府还算平静,除了南平王妃进宫数日没有归家——这也是常有的,太后与王妃姐妹情深么。
嘉言心里慌慌的,和嘉敏说:“总觉得要出事——皇帝哥哥病了,我们是不是要进宫探病?”
嘉敏说:“母亲在宫里呢。”
嘉言“哦”了一声,也有道理,母亲在宫里呢。
“三郎喊着要阿娘。”嘉言说。王妃这次进宫得匆忙,连昭询都没有带上。嘉言心里实在不踏实。
嘉敏问:“嬷嬷不尽心么?”
“那倒没有。”嘉言闷闷地说。往外看,天色沉沉的,教人快活不起来。因着王妃不在,府里都交给谢云然,谢云然有孕在身劳累不得,所以王妃临走又指定嘉敏帮着打理——所以这会儿嘉敏也是忙的。
虽然大体上不过萧规曹随,不过琐碎事儿也多。
嘉敏记不得正光六年发生了什么。可以肯定的是,父亲北上,云朔之乱是能平的;她疑心过皇帝假病,王妃被诓进宫里当了人质。但是昭诩说,太后每日都有临朝理事……那是她多想了。
太后无恙,王妃自然无恙。
“宫里很平静。”昭诩说,“陛下不见人是真的,李贵妃的胎象也有不稳之虞,王太医留在宫里,随时候命。”前世李十二娘没有进宫,她是昭诩的妻子,大约聚少离多的缘故,也没有过身孕。
“郑侍中也留在宫里么?”嘉敏问。
“那是……自然。”提到这个人,昭诩就忍不住皱眉。郑三这等相貌,对小娘子杀伤力太大,他不想三娘提他。
嘉敏只点点头,便不再说话。元明熙夺兵权应该是真的,没有夺成功多半也是真的——开玩笑,他当萧南什么人了,他手里的东西,是别人想拿就能拿走的么?那之后,军中应该是乱了:军心乱了。
这么短的时日,萧南还控制不住所有人。他之前的仗打得顺风顺水,其实也有元明熙的功劳——宗室的威望,足以压住底下骄兵悍将。元明熙一死——鬼知道他怎么死的,萧南在其职,就得负其责。
到如今,当真是以猜忌之身,将疑虑之兵了,自然兵败如山倒……到头来,还是得父亲过去收拾残局。
嘉敏心里一阵神兽翻腾。
元明熙夺兵自然是皇帝的意思,如今夺兵失败,太后软禁皇帝不难猜。
那之后呢,太后打算做什么。她只有这一个儿子,最多能打打孙子的主意……让皇帝直接晋升太上皇么,那还得保证李十二娘腹中所孕确实是个儿子。这生下来就做天子的,前汉亡时,倒也有过几位。
果然权力这件事,一旦沾身,就脱不了身。什么父子、母子、兄弟……都是浮云。然而人生在世,哪里就能清清白白,一点利益都不沾呢?农人还能为了一条沟渠三尺墙斗个你死我活,何况金銮殿。
嘉敏抬头看了一眼窗外,安抚嘉言说:“左右不过两宫之间龃龉,闹不起来。”
做儿子的,只有一个妈,弑母这种事,皇帝还做不出来——做出这等事,他这个皇位也坐到头了。那可是始皇帝都不敢做;而太后这个做妈的,也只有皇帝一个儿子,想换一个上位都不可能。
血亲的牵制,对于双方都是无可奈何。最多也就是软禁……前儿永巷门,不是闭过一次么。
“我心里发慌。”
“慌就去跑马。”嘉敏说。
“这天气?”嘉言无语。话音才落,就下起雨来。竟然是瓢泼大雨。冬日里难得这么大的雨,白茫茫地牵成了线,合成了墙,刷成了瀑布,整个天和地之间,像是整成了一座巨大的水牢,哗哗哗的没有尽头。
嘉敏轻舒了口气。
这晚昭诩回来,说李贵妃生了,生了个儿子,立为皇太子。圣旨,依祖制,子贵母死。
王妃还是没有回来。
又过了月余,焦躁不安的一个月,都到腊月了,王妃还是没有回来。倒是南平王北上,顺利接手了军队,在整治当中。十二月二十七日,离正光七年还差三天,昭诩带回来第二个消息,皇帝驾崩了。
皇帝驾崩于显阳殿——十二年前正月他即位于此,最终驾崩于此。
嘉敏脑子一空。
皇帝……死了。
他竟然……死了。
这个、这个前世亲手格杀她的父兄,又死在她手里的堂兄……死了?他当然不是病死的。毫无疑问。他当然不会是病死的,毫无疑问。那么、那么……想到那个可能,嘉敏心里的惊骇,简直不能言说。
她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大约这世上大多数的人,都没有听说过这样的事。
自古,弑父者有之,弑君者有之,至于手足相残,那是屡见不鲜,但是死在自己母亲手里的人……
“哥哥,”她低声问,“母亲……还在宫里么?”
“在的。”
“王公大臣,”她的声音在发抖,“就没有起疑心的么?”
昭诩沉默了一会儿,他知道他妹子猜到了。这不难猜,无论是对云娘还是三娘,哪怕是阿言……瞒不过去的。他们一家,与皇家走得太近了。昭诩几乎是颓然坐下,听到消息的时候,他和三娘一样,惊诧莫名。
惊骇莫名。
权力之争是他知道的,也是他熟悉的,但是亲手……弑君倒也罢了。
这是禽兽所为——虎毒尚不食子,这句话,从来也就是一句话而已。他们没有让他见皇帝,他猜王妃是见到了的。她一直在宫里,为的是善后。她大约也没有别的选择——太后做了,她能怎么办?
他甚至不知道皇帝到底什么时候死的,兴许死了已经很久了……他没露面已经很久了。
一向都是太后在把持朝政,皇帝平日里也就露个面而已。偶尔几日怠慢不上朝,朝臣也见怪不怪,只是这次……太久了。
大多数人都和他想的一样。
皇帝派元明熙夺兵这件事做得过分了,便是王公大臣也认为过分了。宋王的兵权,大可以等他回朝上交,将士都是北人,他带不走。何必做得如此难看,失了朝廷体面——太后要惩罚他,也是应该的。
即便是软禁——大多数人猜的都是软禁。
但是他死了。
从前他看太后是尊者。她是他的长辈,手握大权。看在王妃的份上,太后待他们兄妹,一向亲热有加,赏赐无数。之后……他不知道之后他该怎么看她。禽兽吗?他燕朝天下,就握在一个禽兽手里吗?
昭诩心里堵得慌。
消息还没有传出去,完全可想而知消息传出去,天下该是怎样的震动——那不同于李家灭门。那完全不同于李家灭门。
惟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信仰。
第360章交代
时近除夕,竟又下起雨来。冬天的雨夹着冰打在窗上,噼里啪啦,像是有人在拍门,或者有人在行夜路,一个人,总以为身后有什么跟着,猛一回头,就只有自己的影子,影子怯怯贴在地面上。
屋里火生得旺,但是嘉言还是靠嘉敏靠得很紧,像是近一点,就能暖一点。
如今王妃不在府中,府里就只有兄妹夫妻五个,昭询还只会咧嘴傻笑,让嬷嬷抱了出去。屋里还剩了四个人。
婢子识趣,都站得远远的。
昭诩觉得有必要与妻子、妹妹交代一下——毕竟,王妃已经卷入其中,南平王府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皇帝驾崩,天下戴孝,消息也瞒不了多久。
昭诩先看了嘉言一眼,三娘来洛阳才多少时候,进宫才多少次,不能与嘉言比。嘉言如今是大了些,前些年可是“皇帝哥哥”长、“皇帝哥哥”短的,虽然不及胡嘉子,堂兄妹感情却也极好。
嘉言被哥哥这么一看,越发慌了起来,转头看嘉敏道:“阿姐,我脸上有脏东西吗?”
嘉敏摇摇头,握住她的手。她比谢云然和嘉言都早一步知道——也只是恰巧她下午在的缘故。
昭诩道:“阿言,陛下……驾崩了。”
嘉言“啊”了一声。她心慌有些日子了,母亲在宫里老不回来,她想过要进宫,被嫂子和姐姐拦住。她之前就想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一定有什么发生了……但是哥哥和姐姐都不想她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