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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宜大着胆子道:“我怕这时候不应,错过机会。”
周翼道:“周城那小子,你是见过的,就不是个安分的主……”
周宜心里道:他一个流徒之后,家徒四壁,要安安分分做个军汉,几时才能出头。
“不安分不要紧,”周翼摇头道,“古今能成事的,不管大事小事,就没几个安分人。但是二郎啊,他是个胡人。”
周宜:……
虽然是旁支,但是族谱可考,是正经汝南周氏,怎么就是个胡人了。
“傻孩子,你没听说过孟母三迁吗,他们那一支流放边镇,他虽然身上还流着周氏的血,却说的胡语,习的胡俗,哪里还有半分中原人的模样。”周翼道,“你再看看他如今带的那些人马,可有我中原子弟?”
周宜:……
那和他什么关系!
如果周城算是胡人,那如今元家天下难道流的是华夏的血?
周翼停了一会儿,忽又问道:“我中州地方富庶,豪强林立,但是在洛阳,除了崔家,都没有一席之地,这个原因,二郎你想过没有?”
周宜道:“从龙晚?”
“再想!”
周宜:……
万万没想到啊,他这个一辈子推崇用板子和儿子交流的爹,还有一天会考他文事。他琢磨了一会儿,既然他爹之前提到华夷之辨,那多半是从那上面来。
因说道:“胡儿防着咱们?”
“崔家不是华族么?”周翼手心有点痒:可惜儿子大了,不然打上几板没准就想得通了。
周宜这才想起,七娘和他说过,崔家累世高门,但是来中州,却是曾祖辈的事。崔氏曾祖当时奉命北伐,吃了败仗,失手被俘。当时都谣传他投敌,回不去了,太武帝又礼遇有加,半推半就从了。
他孤身北来,和谢家情况相仿,不过谢家北来只是一支,未免势单力薄,都聚居洛阳,崔家却举族迁徙,背靠朝廷,数十年经营,遂成中州第一家。
“你再想想,”周翼点拨儿子道,“我周家五世祖,也曾高居司空之位——”周宜心里吐槽道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那还是绍家天下,传两代就完了,之后他家没完没了地复国,没完没了地亡国,哪个有心思陪他家这么玩下去。
不过他大致也知道他爹想听什么了,元氏得中原之后,用了大量士人,那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把京城迁到了洛阳旧都,从此举国上下习华语,从华俗,再不提华夷之别——当初绍家并没有这个意识。
“当初永嘉之变,晋室南迁……”周翼落落道,那其实已经是三百年前的事,记忆会一代一代衰减,渐渐地人们不记得汉武荣光,再渐渐地人们不记得乱世初起时的惨痛,当时没有跟随晋室南下的大多数人,怎样惊恐,怎样从惊恐中挣扎出来,结堡自保,为了活命,然后为了话语权,那些惨烈的厮杀与博弈,到世道重新繁华起来,已经没有人记得,他知道他的儿子们会比他更不记得。
世道安定下去,华人会慢慢地、慢慢地蚕食胡儿的天下。
“……乱世里坟头一茬一茬,王侯将相,”周翼道,“安定了不过百年,迁都三十年,如今洛阳已经没几个人会胡语了,天子会作诗,宗室里熟读经典的不少,但是周城带的这些人马,儿子啊,你看清楚,他带的都是些什么人!”
这些年轻人,唯恐天下不乱,天下不乱,按部就班,要熬到几时才轮得到他们。但是洛阳城里换了几个皇帝天下就乱了吗?
太年轻。
第465章 惹恼
都是胡儿。周宜模模糊糊听出了父亲的意思,盘踞洛阳的是胡儿,镇守六镇的更是胡儿。洛阳的胡儿已经开化,在杀烧掳掠之外学会了治国,学会了礼仪和文雅,而被洛阳抛弃的六镇胡儿没有。
周城带来中州的,正是六镇胡儿。
周城是他周家人,汝南周氏,那说明不了什么。他带领的是六镇军民,六镇军民的利益就是他的利益所在。人很难不被利益裹挟——打仗要人效死,人家凭什么给你效死?为了活命,为了富贵。
他会用官位酬赏他们的功劳,用子女玉帛酬赏他们的功劳,就像从前太武帝、道武帝做过的那样,他本身是华是夷,根本不重要。
他就是个胡儿。
周宜在那个瞬间忽然明白父亲一直不喜欢这个族人的原因。
他这时候回头想,想起第一次见到周城的样子,穿羊皮袄的少年,眉目生得那样伶俐,表情却是局促的。官话说得磕磕巴巴。是个很要强的孩子,官话说得不好,便不大说,待过得月余,已经说得很好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下的功夫。骑射好得惊人,那时候四郎可喜欢他,成日里混在一处。
他生在中州,他出生的时代已经没有什么人说鲜卑语了,在他的位置,也很难有他父亲的感受,一定要认真去想,方才能察觉,也许就如父亲说的那样,那是一群野蛮人,他们会毁掉他们子孙后代的晋升之路。
可是三十万人……他想。
中州也不止他周氏一家,父亲不见,别人也不见吗?他孜孜以求,希望提高门第,别人不也这么想吗?
就算知道是饮鸩止渴,然而人最害怕的还是这一刻活不下去,你不饮,有的是人抢着饮。如果不是对胜负没有把握,他其实并不为此犹豫。没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要提升门第,是何其艰难的事。
何况——
他心里有更隐晦的念头,他并没有想过要把它说出来。
他退了出去。
周翼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大堂里坐了更久的时间,他知道他没能说服他的儿子。小儿辈的急功近利。他老了。他希望平平安安地,等着儿孙建功立业,而不是在他死后,没有人能给他坟上添一抔土。
嘉敏晨起,周家婢子已经候在门外,送进来胰子、手巾、脂粉衣物,虽不及嘉敏在家中所用,也称得上精美。胰子薄如一片梅花,触水便化;衣物是白纻所织,颜色皎皎,连首饰也一齐备了。
梳洗毕,又来一婢子,向嘉敏说道:“二郎君去见郎主,怕娘子拘束,请了姑娘过来陪娘子。”
进来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娘子,穿的浅黄色裙衫,圆鼓鼓的脸,圆溜溜的眼睛,一脸好奇:“阿姐怎么称呼?”
嘉敏:……
想是周二不想泄露她的身份,没有与底下人细说,又不敢怠慢,请了妹子来作陪。嘉敏笑道:“妹妹叫我三娘子就好。”那小姑娘脆生生喊了一声“三娘子”,又自我介绍道:“我叫阿难。”
嘉敏便知道周家也信佛。
底下婢子送了早餐进来,有地黄粥,胡麻饼,杏仁酪,馎饦,配以五色饮,时令蔬果葡萄,石榴与桃。
阿难素日朝食并没有如此丰盛,便知道这位不言其姓的三娘子果然是贵客:早上二兄遣人说家里来了贵客、请她作陪的时候她还心里疑惑,如果是男客,自不会让她作陪,如果是女客,为什么不是阿嫂去呢?
她暗搓搓地想,是不是二兄外头有了相好带回家里来,所以要瞒着阿嫂。还老大不情愿,到见了人方才打消这个念头:这位三娘子颜色虽不见得有多惊艳,气质里自有矜贵,不似那等孟浪人。
又生出好奇来,不知道到底什么人物,能令二兄这般郑重。
用过朝食,便问嘉敏:“阿姐要到园子里走走消食吗?”
嘉敏见这个小姑娘从见面开始就不断偷瞄她,也知道是好奇。周城说过周翼有三个儿子,却只有一个女儿,娇宠得紧。不由莞尔。不知怎的想起嘉言——好在有王妃在,倒不致使她有后顾之虞。
周家园子也是极大,时令盛夏,草木葱茏,沿廊漫步,无暴晒之忧,有微风徐来。廊下水波粼粼,隔水望去,隐隐可见白塔重重。
半夏与周家婢子都不远不近跟着,有五六步的距离,阿难于是笑嘻嘻问:“阿姐怎么认识的我二哥?”
嘉敏心里想不知道周翼什么态度,随口应道:“有次踏青,碰见你二哥与人对弈……”
“我二哥可是赢了?”阿难兴致盎然,对她二哥的棋艺信心很足。
嘉敏:……
“过去太久,记不得很清楚了,还是正光四年的事。”她笑吟吟道,“你四哥也在。”那年桃花开得好,只是当时赏花人,如今天各一方。
“阿姐还认得我四哥!”阿难叫了起来。
“可不是,你四哥拿箭射我。”
阿难:……
“那是、那是不打不相识么。”阿难忸怩道。
嘉敏笑了一声,忽问:“你四哥在家?”
“不在,”阿难道,“四哥在家里待不住……阿姐莫怕,他敢欺负你,我和阿爹说去!”
嘉敏:……
她这一团孩子气,嘉敏简直不好意思再套她的话,却反而是阿难自个儿说:“而且如今二哥也在家里,四哥可不敢乱来。”
嘉敏“咦”了一声道:“你四哥比你二哥先回来?”
阿难掰着指头算道:“四哥去年……去年三月就回来了。”嘉敏心里也算了一下,那是洛阳城破就走了。周家兄弟打的好算盘,恐怕是留周二在城中见机行事,周四回中州……周四回中州做什么?
这时候长廊走到尽,一抬头看见假山,山上有亭,可俯瞰四周。嘉敏便拉着阿难拾级而上,鲜花开了一路,忽听阿难怯怯问:“阿姐还恼我四哥么?”
嘉敏奇道:“恼又如何,不恼又如何?”
阿难偷偷看了一眼她的侧容,她已经完全确定她和二哥全无关系,也不会是自家亲眷,如是,二哥早介绍了。那还能是什么人呢?她心里转来转去地想,脱口道:“如果不恼了,你会不会做我四嫂?”
嘉敏:……
“不会。”嘉敏捏了捏她的脸,小丫头,人小鬼大的,想套她身份。
阿难:……
嘉敏心里忽然轻快起来,说道:“除了你二哥、四哥,你家里我还认得一个人。”
阿难脸上堆满疑惑,猜不透这个好看的姐姐还能认识什么人。嘉敏从袖中取出眉笔,在石桌上三笔两笔,勾勒出眼睛,眉毛……然后整张脸都出来了。阿难看了半晌,忽然叫道:“这、这是小城——阿姐还认识小城?”
嘉敏:……
她怎么忘了,周城在周家的辈分,不仅比周二、周四要低,连眼前这个小丫头都能大大咧咧喊他一声“小城”。
忍不住莞尔。
阿难又高兴起来,拉住她喋喋道:“他好多年没来了,说好了会来看我的又不来。他手可巧,给我编过好多蚱蜢,蟋蟀,还有老虎,可惜后来惹恼了四哥,都没能留住……”
“他怎么惹恼了你四哥?”嘉敏插嘴问。
来中州之前她也问过周城,周城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要不就说“都小时候的事了”,要不就是“你说服周二就差不多了,周四给他跑腿的,碍不了事”,逼急了来一句:“你从前不知道吗?”
可算是逮到机会好好问问了。
阿难却摇头道:“这我就不知道了。”
嘉敏一想也是,周城这几年都在云朔,不会来中州,那来中州至少也是四年前了,那时候小丫头才不过六七岁,哪里知道这个。
“三娘子想知道这个,怎么不问我?”忽然背后传来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