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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他当然不会想到有今天。他看起来这样斯文守礼,人畜无害。他的过错大约是,没有更早与云娘订下百年之约。
然而有时候人不挨这么一鞭子,很难醒过来。
起初惊怒交加,后来慢慢消停。他得活着。有人在外面等他,父亲,妹妹,妻子,孩子。他被抓进来的时候云娘已经快要临盆,这时候孩子应该已经出生。他从前觉得儿子女儿都好,这时候他希望是个儿子。
他希望有个儿子能够保护她。
他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天,地下的温度原比地面上要凉,虽是盛夏了,也仍然穿着旧衣。济北王当然不会这么好心,照顾到他的衣物。每日给他送饭的是个病怏怏的老头,病弱得一个指头就能撂倒。
从前他能。济北王没有捆绑他的手足,而是在他身上插了无数银针,每一根都钉在穴位上,气血阻滞。也不知道他怎么想到这么阴损的法子。他如今连筷子都拿不起,每次进食都能出一身的汗。
这让他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地牢窄小,小得和耳房差不多,横竖三步走到头。济北王和送饭老头不来的时候,他就扶着墙一遍一遍地走。他心里清楚,数月的气血阻滞,即便日后能够出去,也是个废人了。他不想变成废人。
云娘和孩子还在外头等着他;父亲可不会希望他的继承人是个废人,无论他如今是活着还是——他总和自己说父亲一定还活着,那么个威风八面的男人,谁能杀得了他;萧南就算是丧心病狂了,有这个心,也不见得做得到;杀了爹还带走女儿,这是把脖子洗干净了伸进铡刀下面等着受死吗?
他一遍一遍一遍地想着这些,唯有如此,心里才能安定下来。
济北王说会让他听到云娘的声音。地牢里一向听不到外头的声音。他从来没有放他出去过。送饭的老头既聋且哑,能发出的声音种类还不如耗子多。或者是把他带出去,或者是把云娘带过来……
他不信济北王敢让云娘见他。
然而云娘为什么会出府,和当初三娘一样上当吗?昭诩想不明白。谢云然却是不得不面对。
元钊这个王八蛋!
以谢云然的好涵养,这句话也在心里响了一万次有余。她之前放出消息,降天子不降元钊,是挑拨无疑:元明修不杀了元钊,她就不降,赌的无非是短时间之内,元明修不敢杀元钊,也杀不了元钊。
——真要杀了,那也算是皆大欢喜。
这几个月来,事情正如她所想,元明修与元钊之间的矛盾渐渐浮出水面,元明修撤了大部分围军,元钊所部将士又不肯出力,再加上陆五娘隔三差五地接济,日子虽然不算顶好,也还能过得下去。
“等爹爹回来就好了。”她总这样与玉郎说,虽然希望渺茫。哪怕三娘回来也好,至少身边有个能说话能商量的人。
她猜秦州“南平王世子显灵”和三娘有关,甘草和曲莲听到“周姓将军”几个字的反应更加重了这种怀疑。她们说,六娘名下的部曲是六娘子自个儿训的,三娘的部曲却是一个姓周的小子给练的兵。
听说从前就是昭诩的亲兵,后来回了乡,想六镇兵乱,再投南平王也不是没有可能。
处境最好的时候,母亲得到机会进来看过她一次,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元钊那个王八蛋!
南平王府这样的深宅大院,等闲是听不到外头喧闹声的。又不是平民小户,临街闺楼,支个窗都能打到过路人。
但是军中用的金鼓就不一样了。
军中这些器具,原本就是为了指挥人马,想旷野之地,千军万马都能听到的声音,区区一个南平王府自然不在话下。最为可恨的是,元钊自知部将不肯这样欺侮孤儿寡母,却找了街头无赖儿轮番上阵。
人在箭程之外,守兵也是无可奈何。
如此日夜不休,三五七日下来,大人还扛得住,或能塞耳强忍,玉郎小儿,如何忍得住。日夜啼哭,原本肥嘟嘟一按一个小坑的小脸,不几日就显露出面黄肌瘦的光景来。饶是谢云然能忍,也哭了几回。
谢家人上书弹劾元钊扰民,元明修只管压下了。
南平王一死,他压力骤减——虽然南平王世子至今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但是既然已经对外宣称南平王父子俱亡,他身为天子,不能失了天子的气度,不方便逼迫孤儿寡母过甚,又知道元钊比他更急,所以撤了大部分围兵,袖手旁观。但是那不等于他对于元钊逼出谢云然母子不乐见其成。
如此装聋作哑,谢家也无可奈何。
元钊左右并不是没有人相劝,这等不得人心之举,只有让人更加重对他的怀疑:当时帐中就只有他和宋王,那么杀南平王的到底是他,还是宋王?横竖宋王人已经远走,他这里说一千道一万他都无法反驳。
然而元钊也有自己的苦衷。他当然知道这样缺德,就是他喂饱了的那些将领,也没有一个不反感的:谁无妻儿?刀尖上舔血的生涯,不知道哪天就没了,谁希望自己的妻儿遭受这样的对待?但是他怕呀。他不把谢云然母子抓到手里,万一昭诩当真还活着,万一昭诩回来——他简直不敢想。
毫无疑问,他的下场会比元明修惨一万倍——那天那人来找他的时候,他就反复斟酌过。名声要紧,性命更要紧。当然对外的说辞,无非就是担心娘子妹子的安危;无非也是好心,不忍见世子妃这样自困自误。
虽然没有太大的说服力,好歹也是个说法。
好在半个月之后,元谢氏果然扛不住,让人传话,说要进宫面圣。
得到元谢氏请求进宫面圣的消息,元明修真是再得意没有了,搂着嘉欣笑道:“你阿兄真是一员福将!”
嘉欣这小半年日子过得舒心,而且是越来越舒心了。
当时南平王兵临城下,她还以为眼前的好日子就要灰飞烟灭,着实忧虑了一阵子,然而没想到峰回路转,竟然联系上了哥哥。那个从前都懒得多看她一眼的哥哥竟然立下如此奇功,自然她在宫里的位置再无人能比。如今宫里什么新鲜的名贵的难得的,都紧着她,什么李氏,薛氏都不如她。
因笑道:“都是陛下运筹委屈——妾也终于能与嫂子、妹妹重逢了。她们一日困在王府不得出,妾就一日不得安寝。”
这种场面话,不过说说罢了,横竖元明修也不会当真。他如今重心已经渐渐从洛阳扩展出去。缺人,缺自己人,缺信得过的人。州县一个一个收回来,到催夏粮的时候了。拿到那批粮他就扩军。
得派自己人,把军队死死攥在自己手里。他这样盘算着,却与嘉欣笑道:“南平王世子妃来见朕,爱妃你说,朕该摆个什么样的阵仗?”
嘉欣笑道:“陛下摆个什么样的阵仗都是天子气派。”
元明修“哈哈”一笑,在她脸上捏了一把:“爱妃这张嘴,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和嘉欣比起来,李十二娘的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南平王父子这么大阵仗兵临城下,竟然说没就没了。她虽然没有证据,但是毫无疑问,嘉欣在其中肯定居功至伟,不然元明修也不会这样对她另眼相待。
她宫里如今冷清了。全无从前光景——甚至还不如在先帝手里。这日子过得。
从前还能与穆皇后走动,虽然穆皇后不是个爱说笑的人,但是好歹都是先帝的人,后来连穆皇后都没了。
这盛夏,连冰都赐不下来,不知道是不是元嘉欣在其中使坏。如今她掌六宫她最大。李十二娘酸酸地想,看了左右一眼,连她的婢子都寒酸了,扇风扇得有气无力,都打量着什么时候攀高枝呢,也不照照镜子——
她蓦地想起,这个话,她曾经是想过送给嘉欣的。
你看,出身高贵顶什么用,时运不济如她,如三娘子,如元谢氏,运气好的,别说是人,就是猪也能飞起来,比如嘉欣。
第486章 市口
马车从南平王府出来,围观的人不少,指指点点,有叹息的,感慨的,怕惹祸上身,都站得远远的。
谢冉驱马走近,隔窗喊了一声:“阿姐!”
窗帘掀起一角,看到确实是谢云然略略憔悴的脸,这才放了心。他对这个姐姐一直心怀愧疚。当初她在陆家出事,他游学在外,后来出阁又意外,他这个做弟弟的,哪里都没有帮上过忙……一直到南平王父子殒命。
马车后头远远跟着的人马,不知道是元钊的人还是元明修的人。谢云然是一概不问,马车径直往皇城去。
到皇城外,谢云然下车,怀中抱了个金绣如意纹大红襁褓。谢冉见之则喜,不由笑道:“是玉郎么?”凑近去要看。谢云然木然摇头,抱紧了怀中婴儿,一矮身上了宫车。谢冉一怔,心里有个不太好的预感。
谢冉要跟进车,里头却伸出一只手来摆了摆,谢冉身形一滞,车已经发动起来,辘辘前行。
阿姐的手腕,他不无心酸地想,惨白得像是只剩了骨头。手心里却写了个“留”字。她一个进昭阳殿,实在教人担心。当初兰陵公主不就是被这样么,被扣留在宫里,形同软禁。阿姐还带着个孩子呢。
看到谢云然抱着孩子进来,元明修也是吃惊。他得到的消息,以为最低限度,谢冉会陪同。但是并没有。
意外归意外,架势还是摆得很足,居高临下地说道:“请动世子妃,可是不容易。”
谢云然不应声,抱着婴儿中规中矩行了见面礼。甚至还不是臣礼。元明修心中恼怒,脱口道:“你——”
“我听说我家二娘子在宫中,可否麻烦十九弟请出来一会。”谢云然终于开口,称呼却是“十九弟”。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个话,元明修恐怕要大怒拖出去乱棍打死了。然而谢云然容颜肃穆,举止中三分哀色,他不由自主往她怀中襁褓看了一眼,面色微变,竟自嘲想道,她没有喊我汝阳县公,已经是给面子了——要仔细论起来,也不算错。
竟十分体贴地给递了个梯子:“正好,琅琊也成日念叨——去请琅琊公主过来。”
立刻就有宫人下去。
元明修再看了一眼那襁褓,小心翼翼问道:“世子妃怀中所抱,可是我那玉郎侄儿——可否让我瞧上一瞧?”
“十九弟不会想看的。”谢云然冷冷地道。
元明修:……
场面一度十分尴尬。他觉得他是天子之尊,不管她怀里抱的是个什么东西,是生是死,既然话出口,就该让人把它呈上来。然而想是一回事,就是出不了口。抱个死娃娃上昭阳殿,配她这一身大红,亏她想得出来。
南平王父子死了——至少南平王确定是死了——她竟然穿大红。这样喜庆的颜色,平白透出阴森来。这大夏天的。
呸呸呸,天子有百神护佑,怕她什么。
幸而嘉欣很快就到了:她也听说谢云然今儿进宫觐见,早早梳洗好了等着传唤。如果嫂子和妹子也来了,阖家团圆,岂不是皆大欢喜?她对袁氏没有什么感情,对嘉媛还惦念的。也让袁氏见见她今日风光。
进昭阳殿才发现气氛不对。犹豫了一下,先给元明修行礼道:“陛下!”
又转头,才要喊“堂嫂”,话没出口就被谢云然打断,切金碎玉一般的声音:“你嫂子